我听说现在是历史堆积起来的。于是我有一个想法,到过去每一个朝代去为今天取一件礼物。是的,就一件礼物,不必贪心。很多人不喜欢历史,主要是他们觉得以往历史中有很多让他们不高兴的东西。我没办法让他们高兴起来,但我更喜欢钱宾四的态度:怀着温情。
夏:夏历
现在正在过春节。我想,这应该感激夏人。没有夏人固然我们也过春节,但那可能要跟国庆节或者圣诞节一块儿过,假期不免要被国家贪污几天。
我们现在使用的阴历是夏人制定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一定能够在该过春节的时候过春节。事实上殷人有殷人的阴历,周人也自有周人的阴历,他们似乎都有点性急,殷人要赶在相当于夏历的十二月过春节,周人则干脆提前到十一月。《春秋 成公八年》里讲“二月无冰”,是当特异气象来记录的,后人不免纳闷:阴历二月不结冰很正常啊,有什么好大惊小怪?其实《春秋》采用的是周历,二月相当于夏历的十二月,北方还河水潺潺就需要研究研究了。稍晚些时候,《左传》采用的却是夏历。这说明一个问题,春秋战国时期,夏历殷历周历都有人使用,于是就有了哪个正月算正月的争论。
现在看来,或许提早一两个月过春节都无所谓,但在古代就很有所谓。一个是它涉及农事的安排,再一个是涉及王朝统治的合法性,就是所谓“正朔”问题。这两个都是大问题。后来夏、殷、周都不存在了,这个“正朔”最后是由汉武帝来确定的,他选择了夏历。再后来,虽然偶有短暂的复辟,比如王莽这个周公崇拜者就恢复了周历,但夏历还是一直坚持使用下来。
这就是夏人送给我们的礼物。
殷:甲骨文
甲骨文是中国最早的成熟文字,所以殷人的这个礼物也还不错。但甲骨文是到清末才发现的,以前没一个人知道,未免显得太“新”了一点。何况现在还有半吊子书法家到处写甲骨文蒙事儿,我也实在看不出怎么美来。
我希望能找到一件影响贯穿古今的礼物,但似乎周人有点像后来到达美洲的西班牙人,玩命把被征服者的一切痕迹都毁掉或者覆盖了。这也不是胡说八道,孔子那是殷人的后代,却坦白道:殷礼吾不知之,宋不足征(大意)。也就是说,周人在文化覆盖方面做得是非常彻底的。
还有所谓“周人事天,殷人事鬼”的说法,殷人装神弄鬼很有一套。联想到民间一向盛行鬼神崇拜,不知道这里边有没有殷人的影响。但既然证据不确凿,恐怕也不能算是殷人送给我们的礼物。总之,殷人手面上要差一点。
周:中国人
周人送给我们的礼物是“中国人”这个概念,不是血缘关系上的,而是文化意义上的。他们的意思是,接受我们中国文化的就是中国人。孔子的表述是:夷入夏为夏,夏入夷为夷。
这个胸怀相当了不起,纵观世界历史,大概也只有今天的美国人差可近矣,何况美国人并不随便给你绿卡的。他只能做到,接受我美国人权民主观念的,就是我美国的好朋友,俺们就不打你。
中国这地方虽然总体上与世隔绝,但内部也并非一马平川,如果没有周人强调的文化认同感,想必后来秦始皇的大一统观念也不会成为历史的主流意识形态。
先有中国人,后有中国。
其实周人的胸怀也不是天生的,而是殖民形势使然。周人以西鄙小邦入主中原建政分封,人数自然不占优势,必须跟原住民搞好关系,若是大搞种族主义,可能没几年就得滚回老家去。后来蒙古人可强大得多了,但他们搞种族隔离政策,没一百年就只好继续回戈壁滩牧马。这方面周人要聪明得多,他们搞了个文化概念,就是周礼,用礼来弥平种族差别。大家都还觉得这个可以接受,就都成了中国人。后来,居然有很多少数民族也争着往中原老祖宗这里攀亲,也算是周人政策成功带来的利息吧。
这个利息让我们一直吃到今天。
差不多比周朝稍晚些时候,地中海沿岸也曾经历过“泛希腊化”,同样表现为文化战胜,但终于没有形成文化意义上的“希腊人”,这就较周人为逊了。
秦:大一统
我常想,要是从来没听过广东话,我一定会觉得它比朝鲜话还难懂。其实如果细听,朝鲜话里许多单词的发音都跟我们差不多。
广东人之所以没变成外国人,广东话之所以没变成外语(如果当外语来学,还未必好学),往老根儿上找,怕还得感谢秦始皇。秦始皇规定全国必须使用同一种文字,各地说的再“鸟语”,也蹦不出高粱地去了。再一个是,其实从体质和遗传上看,南北汉人差异是足够大的,硬要分成两个民族也无不可,但终于没分,这还是“书同文”的功劳。
书同文只是大一统的一个方面。大一统的主要意思,是整个中国文化区域必须服从于一个最高领导之下。秦虽二世而亡,这个信念却成为两千多年来中国人深入骨髓的主流意识形态。政治家说“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老百姓说“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历代统治者若要取得合法地位,就必须以统一中国为己任,哪怕没那个实力,也必须搞搞军事演习做做样子。
因此,台湾问题并非仅仅是领土问题,它更是政权合法性的问题。
汉:汉族
我们汉族的主体形成于汉朝,因此叫汉族。
周人的中国人(夏、华夏)只是文化概念,因此难免松散,本来被看作是中国人的,若跑出去也就不算中国人了。照这个理解,现在出国的大都没有资格再自称中国人了。真正关系紧密的族群,需要有血缘的纽带维系彼此,汉朝就完成了这个工作。以后再混血,但颜色不改了。
由于民族主体确定,国家观念自然也随之确立。以前的人是不怎么有国家观念的,春秋战国净是这样的事。屈原的爱国主义,只能算是反动派爱国主义,因为他跟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差距太大。到了汉朝,替谁卖命就很有讲究了,李广这个家族有古风,所以他的孙子李陵后来给匈奴当差去了,还被灭了门。相反,苏武这种没什么古风的死硬份子,倒成了人人钦敬的爱国主义楷模。还有被网上愤青屡屡引用的陈汤都督的叫嚷“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确都是爱国主义。
汉人、汉字、汉化……汉奸,凡是带“汉”字的,大都可以说是汉朝留给我们的礼物。当然还有汉朝本身,那是汉族最强大最自豪的朝代。往后唐朝也强,但李氏有胡人血统,元朝清朝干脆是胡人,宋朝明朝倒是纯汉人,却多半只剩下给人总结经验教训的份儿了。
晋:知识分子
在谈论知识分子之前,先讲两个小故事。西晋二陆兄弟临刑,感慨说:以后再也听不到华亭鹤唳了。嵇康临刑前则说:可惜广陵散从此而绝。
作为对比,秦相李斯腰斩前对儿子说:可惜以后再也不能牵黄犬出东门了。
都是大有学问的人,但临死的境界却大不同。晋人很雅,把自己看得很高,秦人则只是东门黄犬。
把自己看得高,那是因为自己欣赏自己,对生命对自己的身份具有强烈的审美意识。而这种审美意识,又来自独立的人格意识,在早先的知识分子身上就似乎很少看到。知识分子来源于“士”,士本身就是一个依附阶层;即便谈论理想,也很少超出义利家国之辨,总之知识分子是一种工具,是为了有用的。孟子说要养浩然之气,但也无关个人感受,只是为了去实现王道。
魏晋知识分子,由于特别在意个人感受,终于使知识分子具有了独立人格,或者说是主体意识。这对后世的知识分子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至今不衰。
说到魏晋风度,似乎主流观念认为是政治黑暗所致。但问题在于,政治黑暗无代不有,为什么单单魏晋人有“风度”?我以为主要还是因为当时国运衰微,甚至有亡国亡种之虞,此实为中国前所未有之局面,知识分子既无能武力,只能从文化上救亡图存,努力给同胞做出中国人的样子来。外表奇装异服,内里则试图更深刻地认识自己,通过培育审美意识来找寻自我。
他们基本上成功了,从此也成为中国人的代表或者标杆。说到标杆,魏晋以前的知识分子或许以为自己是,但实际上不是,早先的标杆是“吏”,以吏为师,统治者觉得这样对教化老百姓遵纪守法更有效。
知识分子需要“修身”,但如果纯粹按照孔子那一套来做,难免清苦甚至不近人情,只有辅以魏晋培养的审美意识,才可以相得益彰。
隋:大运河
隋朝太短命,除了大运河,基本上乏善可陈。但这个礼物似乎不够保鲜,因为自从清末改漕运为海运,大运河就不再是国家经济的大动脉了。
唐:诗
唐人给我们留下了太多的东西,主要是唐朝国势昌盛,开疆甚广,激励着我们继续做大国梦。但有一点应该注意,唐朝的开边武将,一多半是胡人。因此,如果我们放心把解放军交给外国人来指挥,唱唱“梦回唐朝”也不妨。
唐人留给我们的最大礼物其实是唐诗。想想看,有哪个不是文盲的中国人不能背诵几首唐诗?甚至直到今天,很多孩子的启蒙教育依然是从唐诗开始:春眠不觉晓、床前明月光、离离原上草……
那是深深渗入我们血脉里的东西,以致我们往往想不起它的年代和背景,而觉得它就是活的是我们的。古代的东西,能够达到这种效果的,除了大一统观念,也就是唐诗了吧。
之所以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完全在于唐人的人格魅力,而与才气、见识倒没有太大关系。我口说我心,没有任何曲里拐弯,唐人的爽朗,实在令人神往啊。
宋:世俗生活
老实讲,在宋朝之前,我们并不太了解人们是怎样生活的。再伟大的历史,如果有了这个感觉,也多少有点遗憾,因为你会觉得“与我无关”。是的,我们只是普通人,并不见得永远都对争战杀伐朝政训令感兴趣。
但到了宋朝就不一样了。即使你不是学者,不必研读《武林旧事》等描述日常生活的宋人笔记,仍可以从《水浒传》了解强盗们怎样喝酒吃肉,从《金瓶梅》了解市京之徒如何坑蒙拐骗打情骂俏,从《清明上河图》了解当时的街道集市。你看了不免会想:原来他们跟我并无多大不同。严复曾经说过:中国所以成为今日现象者,为宋人所造就什八九。严复是从大面上说的,有责备的意思在里边。但如果从世俗生活的角度来看,严复仍是对的。不论从心理上,还是从生活的细节上,宋人跟我们已经很相近了。
还有人说过,北宋是“中国的文艺复兴”。我觉得这个看法很有道理。文艺复兴的精髓,就是使人过上人的生活,而现在无疑我们已经很清楚地知道宋人是怎样生活的了。虽然国势不堪,但国民还是生活得有滋有味,由于发达的市民文化形成的有效传播,使我们在千年之下也可以品味那种幸福了。
元:省
元朝的最大贡献在于其行政制度中的独创:省。
省,本来是官署的名称。元代以中书省为中央政府,又在各路之上分设行中书省(略等于中书省办事处或中书省行署),简称行省。后来行省成为正式的行政区域名称,简称省。(此段抄自王力《中国古代文化常识》)
中国古代行政区划变化多端,有州、郡、国、道、路等,有的是行政单位,有的是税收单位,如宋朝的“路”,已经大致相当今天省的规模。而今天的省,却是从元朝的行省承袭而来。今天来看,县市一级时有变更,而省一级作为国家行政的基本支柱,其地位仍然雷打不动。
明:青花和红木
有人说,明朝是中国历史上最坏的。其实,明朝是伟大的艺术时代,青花和红木就够后人欣赏的了。
明朝干的最漂亮的事是郑和下西洋,最近有英国人在考证郑和的分舰队最早到达美洲。
清:疆土
清朝被我们骂得够多了,明朝疆域四百万平方公里,清朝最盛时达到一千三百万平方公里,相差何止三倍。就算清末败掉一些,至今仍有九百六十万,是反清志士们向往恢复的汉人政权的将近两倍半。
凡事需要想开一点。清朝手里得来,又在自己手里败掉,能有多大罪过?世界上似乎从来不存在只吃不吐的道理。俄国曾经是只吃不吐的典型,而苏联一解体吐得可有多惨。何况清朝吃的远比吐的多。
中国人历来如此,什么地方自己的农民能过去,这个地方基本上就占住了;农民去不了,将来肯定还得丢。再来看看清朝丢的那些地方,有多少农民能够成功移居到那里?清朝早想通了这个道理,所以向关内农民开放龙兴之地的满洲,所以这个地方就终于没丢。
“自古以来”纯属自欺欺人之谈,并不是派几个兵扛着旗子走一圈这地方就归你了,天下没这等好事。驻上军队都不算,还得住上老百姓才算,所以人家西方才讲究殖民,连俄国都使劲向西伯利亚移民,良民不愿去就把罪犯送去。江东六十四屯几千人算是大殖民点了,但再往北还有没有中国人就很难说,可能有个把采人参的,但从气候来看,农民一定是站不住。你站不住让人拿去了,就别喊冤,否则世界上喊冤之声只怕把耳朵都要震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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