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新民為了保護胡同和四合院,不斷寫信、寫文章、做訪問。 這位五十歲灰藍眼睛的中法混血兒,深褐頭髮上別著兩枚髮夾,一身寬鬆的衣服,蹬著一雙布鞋,邊拍照、邊笑容燦爛地告訴記者,「布鞋舒服」。踏著布鞋,她從北京,來到香港。 這次是重遊故地了。80年代,華新民曾在香港旅居數年,從城市花園搬到愉景灣,最後還是回到魂牽夢縈的出生地——北京。這次論壇就是請她分享為清拆北京胡同而抗爭的心路。 華新民曾經被媒體稱為北京胡同的「職業保護者」,從上世紀90年代北京舊城改造運動開始,她為了把胡同和四合院完整地保留下來,開始了四處奔走,寫信、寫文章、做訪問,在即將消失的京城古老深巷中,發掘出相識與不相識的百姓的故事。 可是,誰能想到,她自己的老家,正悄悄地連結上同樣被清拆的命運﹖ 我的家園 華新民說話時,語調很急迫,像一陣狂風驟雨有力的鞭撻﹔但思路絕不凌亂,從對老北京之愛,談到古蹟之可貴重要,乃至自己老房子之財產權,來回地穿插解釋﹔甚至,在重點處便自動停下,大力強調。 「我愛整個舊城區,我走到哪都親切,走到哪都有記憶﹕到護城河裏游泳,在胡同裏打乒乓,哪個院裏住了鋼琴老師,會傳出鋼琴的聲音﹔我家不遠的史家胡同有我的小學,我是好學生,每天等著開門﹔隔壁有盛芳胡同,住了我的同學,每天放學,我走過去她院子裏玩溜冰鞋,把麵粉熬成粉團做手工,剩下的自己吃,哈哈……」笑聲裏,藏著無盡的緬懷。 對北京老區的思念,驅使她在1997年金意胡同被拆掉時,開始了她的工作。「據中國考古學會會長徐蘋芳考證,無量大人胡同的格局,基本上還有元代的規劃,在當時是世界上的傑作,胡同一方面是建築,同時是歷史的載體,是一道道長河,拆掉了,就等於把整個北京的文化、生活習慣和語言扔掉,沒有了。」 「老城就是我的家園,無量大人胡同是家園中的家園,而我家院子就是家園的家園的家園﹗」 無量大人胡同,又叫吳良胡同或紅星胡同,就是華新民老家兩座庭院所在地。 華新民的祖父華南圭是清末留法學生,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擔任北京市都市規劃委員會的總工程師。早在1914年,華南圭就在無量大人胡同買了地,親自設計,建了兩個院、一棟八角洋房。假山、觀音像,牆上有《三國演義》的磚雕,美輪美奐。 這八角洋房裏,華南圭辦過一個又一個建築沙龍,「最早的沙龍,有很多工程界、建築界的人去過﹔我祖母是波蘭人,愛好文學,也辦過文學文化沙龍,林徽音也常來,現在重看當時的報紙,會看到『無量大人胡同展開沙龍』的消息。」 不久,抗戰爆發,時任民國京漢鐵路總工程師的華南圭,被日本人相逼著為日服務。華南圭不從,就避往法國,空下的院子和洋房,由家中廚子看守。 「後來誰看上這房子了﹖川島芳子﹗房子就給霸佔了。我家那時有個春秋戰國時的大鼓,用來喝茶,還有其他的我不知道的,後來都被她弄到日本去了。有時我回去看房子,計程車司機都問我,這是什麼院子,為什麼有日本人來看呢﹖」華新民滔滔不盡地訴說關於屋子的故事。 這樣的院子,在無量大人胡同裏不獨一座,梅蘭芳的其中一處大宅,也在其中。「這是梅蘭芳二、三十年代的住處,是所有宅子中最標致的一間,而且是當時民國的一道外交窗口,外國人到了北京,第一要逛長城,第二看故宮,第三,就是要到無量大人胡同的梅蘭芳家,在那裏聽京戲、國畫、古董的介紹。」 鵲巢鳩佔 華新民的父親華攬洪也是在這裏長大。華攬洪14歲時去法留學,取了法國國立美術大學建築系和法國公益工程大學建築系的文憑,帶著少有的最好學歷和法國妻子,放棄了在法國的建築師事務所,在1951年,回到北京貢獻祖國,當了北京都市規劃委員會第二總建築師,又曾被打成右派,獲平反,直到退休後定居法國,現已90多歲了。 華攬洪在60年代,曾經跑遍東西城的胡同,為了記錄別號「綠城」的北京裏的一草一木。「當時他眼睛不太好,去了一條一條的胡同裏,一個一個院敲門,數這院裏有多少樹,是什麼樹,然後畫下來,交給了市政府園林局。」 這件事,華新民原來並不知道,是她開始了保護胡同工作後,一位建築界的老先生要出一本書,想收錄幾個回憶錄在其中,於是寫信給遠在法國的華攬洪。華新民後來看了文章才知道,她為保護胡同而敲門時,幾十年前,她父親也同樣敲過門。 「我爸爸敲的門,要比我敲的多。我只敲關上的門。」門是同一道,但物換星移,門後的院子,已是另外一番光景了,就像華家院子的例子。 華新民架上眼鏡,從文件夾裏掏出一份份文件,攤放在桌子上,特別指著一份《房地產所有證》向記者解說,祖父1914年蓋的房子的命運,「這是1951年北京市人民政府發的,證明新中國是承認、保護房地產。」 抗日之後,華家回到兩座院子其中的一間房子住下,把另外一座院子租出去,屋子又經過國民黨退走台灣、新中國成立,而華新民也在此出生。 1956年,中央下發文件,指示私人擁有的屋子超過15間,就由國家協助私人修理,經營租務,由國家收取三分之二的租金,業主收三分之一,稱為「經租房」。 當時租住華家院子的是一戶北京市政府的幹部,家裏的小兒子跟華新民是同學,每天到一牆之隔的華新民家玩,「阿姨叫吃飯就回去吃飯,關係非常融洽」。 這家的小女兒後來住在香港,一次在鳳凰衛視上看到華新民在為北京胡同苦苦奔走,「發現這不是我們的小鄰居嗎﹖已經變成中年人了,她就寫了一篇文章,回憶當時她媽媽親切地問我叫什麼名字,以為我叫『花生米』﹗」 瞞著母親 一直到文化大革命。1966年,火紅的文革燒開了中國國土每一方寸。這家人被趕走了,搬進了別人,甚至,政府把房子拆掉了改建。後來政府發現房子原來是有主人的,就用了兩千元強行收購﹔而另一棟八角洋房,也搬進了不同的人,「割據」居住,反而華新民有家歸不得,要借別人的地方住。 這不也同時是北京別的胡同、其他四合院的故事﹖被分佔居住的人修建、僭建而面目全非。「現在北京很多胡同院子門口大開,別人看到的都是這種破爛的房子。他們看不到,有的房主人已收回來被修復的院子,因為主人安居後,都關上院門了。」 沒見過修復後漂亮的四合院,華新民說,因此很多人都不明白為什麼要保護胡同。所以,她和攝影師敲開了已關上的胡同深院的門,拍了照,在2003年2月在勞動人民文化宮展覽。 同時,因為在福建和廣東的經租房,最近幾年都已交還私人,她滿有信心,經租出去的房子會有收回來的一天。而且,房子由政府經租時,《房地產所有證》交給了當時稱為房管局的國土資源局保管。「這只是給予保存,不表示把房子賣了﹗」 可就在她熱心地為清拆的胡同四出奔走時,去年11月,她看到老家所在的無量大人胡同裏,貼上了政府發出的即將拆遷的通告,更在北京市房屋土地權屬登記事務中心的網頁,看到土地已被抵押,而抵押者是一香港企業名下的房地產公司。 華新民立即找回《房地產所有證》,又按著證上的簽名,找到一位祖父和父親的故人﹕「這位老人家沈勃,是當時地政局的副局長,這是他親自開的,本身就是法律證明。」連同租客寫的證明和文章,華新民說﹕「這些都是私產的有力證據。」要跟抵押者打官司,討回產權。 為了打官司,需要土地使用權持有人華攬洪的簽名,華新民迫於無奈,才讓姐姐告知父親拆遷的事,而且至今瞞著母親,怕她晚上睡不著覺。「但我一想到就傷心。中法文化年才開始,而且又剛開了中法建築論壇,為什麼要這時候拆遷我們家的房子﹖我爸爸九十多歲了,為什麼要他打這場官司﹖」 更令她痛心和憤怒的事還在後頭。今年1月,無量大人胡同的鄰居匆匆給她報訊,指清拆行動已經開始。華新民趕到時,房頂已經給捅出了幾個大洞。原來開發公司已給住在院子裏的每一戶30多萬,令他們搬走﹔但是,這經租房的產權人卻從未得到賠償。 華新民後來寫文章時,就憶述了幾名「穿黑夾克」的大漢,呼喝她離開,還說﹕「不走就喊警察﹗」她無法阻止清拆,只得離開。 自學法律 說到這裏,華新民停下來,問記者﹕「這是我們的私房﹗我們能不出聲嗎﹖」她接下去﹕「後來我收到恐嚇電話,問我是不是華新民,我說是,對方就問﹕『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我過去一直在做保護胡同的事,到最近才直接受壓力,這當然是關乎自己家的事,是開發公司要你住嘴,不許你說話﹗」 轉瞬到了4月,華新民來到了香港出席論壇,向記者講述了護城者這諷刺而悲痛的故事時,她說,房子已經差不多拆光了﹔對於房地產公司非法抵押人產權的官司,又因對方撤回抵押而被駁回,雖然,她取得了抵押合同﹔而關於把私人產權撥予房地產公司開發,華新民又指著來自北京市國土資源局的答覆,說﹕「你可以強調這句﹕『收回國有土地使用權是市政府法定權力,並不需要原使用人的同意』。」 「一開始做胡同保護時,我們不懂法律,就自己學。」華新民現在在書店,看到法律書就拿下來、買下來。「每一個院子都牽涉到財產的問題,不止是土地上的房子,還有土地,要是土地都不知道怎處置,怎保障地上的房子﹖」 這幾年,四合院可以自由買賣了,不少香港人想來也會看上北京胡同,華新民說﹕「都說要買『放心房』,不只是房子漏不漏﹖還有會不會今天買了,明天產權就沒有了﹖法律保障嗎﹖買了私有產權的房子,產權人肯定要跟你打官司的。」華新民正與香港企業對簿公堂,對想在內地置業的港人,仍然不忘提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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