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所说的"尴尬",指的是文化意味上的尴尬。尽管徐勇把他的“北京胡同”拍得如此恬静,如此安详,如此古风犹存,又如此意蕴绵长,北京的胡同所面临的尴尬,却是无法逆转的现实
在北京,蕴涵着这一悲剧现实的画面并不罕见:林立的高层建筑的缝隙中苟延残喘的四合院,推土机纵横恣肆、搅拌机喧嚣轰鸣的小胡同……这一切在我们的心中所引发的,与其说是对一种建筑格局的留恋,不如说是对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无可奈何地走向瓦解与衰亡的传统生活方式的悲悯
其实, 在徐勇的摄影作品里, 我们己经可以看到这个现实朝我们走来了,不过,它却好像离我们尚远,或者说,它被我们的摄影家推到了远远的地方,远远地,透过胡同直直地望去,我们看见了拔地而起的高楼,四合院的山墙上,我们看见了一杆向着胡同外翘首企盼的电视天线;顺着悠长宁静的胡同走过去,我们又看见了墙上涂抹的宣传画,我们不能不想起外面世界的喧闹……
尽管如此,徐勇拎着相机,走到胡同里的时候,他好像还是更多地把尴尬的现实抛到了脑后,驱使这位摄影家举起他的相机的,不是对一种被挤压、被蚕食的生活方式的关注,而是他倍感陌生、新鲜的一切,是一个局外人刚刚走进一种文化时的前所未有的震惊和无穷无尽的兴味
看徐勇的《胡同一百零一相》,我们看到了他在胡同里的搜寻和拣拾
徐勇是苟延残喘的传统生活方式的最后一个惊喜者
这是作为艺术家的徐勇的权力,也是作为艺术家的徐勇的魁力
惟其如此,他才能把他的胡同拍得这么新鲜感人
感情和感触上的前卫或迟到,或许是造就艺术家的前提之一?
然而,我不知道徐勇是否意识到,就在他提着相机在胡同里寻寻觅觅、苦心孤诣的时候,他自己也陷入了某种尴尬之中?面对着《胡同一百零一相》,我同时产生的另一个感受是;在走进胡同之前,我们的摄影家或许刚刚在肯德基快餐店吃完了快餐?走出胡同以后,他是不是还要赶去参加一个聚会,那聚会的中心议题是,如何下海赚点钱,为温饱难继的艺术聊补无米之炊?……徐勇不是天外飞来的陨石,他一边面对着迟至今日才突然使他震惊的传统,一边又面对着"快餐文化"的威逼利诱。前者使他的作品在对胡同知之不多的人看来,充满了情致、韵味、妙趣横生,后者又使他的作品在对胡同生活有深入体验的人眼中,仍嫌匆促、 浮躁和浅尝辄止。 徐勇向我坦率地说过,他的不少选材有“很大的跑马占地的意味”。这一句反省似的话使我很是感动,从中不难看出摄影家的清醒,而在我们这个浮躁的时代,这样的清醒又实在罕见。虽然思考上的清醒和艺术实践的成功之间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可走,然而我们已经有理由相信,清醒的徐勇不会仅仅满足于己经大获成功的《胡同一百零一相》,也不会仅仅满足于提着相机在胡同里转悠,往四合院里窥望吧?在对"胡同文化"更深的旨趣有了进一步的感悟和品味之后,徐勇会为我们拿出什么样的作品?
但愿我的说法不会被人误解,以为我希望徐勇更深入地领会“胡同文化”的旨趣,是劝诫他走出“尴尬”。不,不,与其说是为了走出尴尬,不如说是为了迎接更大的尴尬。人类的尴尬,人生的两难,何尝可以走出?而人类的尴尬,人生的两难,恰恰是产生伟大艺术的文化的、心理的原动力;又何须躲避?恰恰相反,如果徐勇对“胡同文化”的旨趣不满足于浅尝辄止,他会陷入更剧烈的文化抉择、感情取舍的尴尬之中,在这样强烈的心理冲突下拍出的作品,大概和现在的《胡同一百零一相》相比,又会有才个新的面貌吧?
在这个意义上说,尴尬是胡同不可回避的现实,尴尬却是艺术家的幸运
而徐勇,他应设在胡同里更深入一点,把自己的尴尬再推向极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