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进的小院儿不大,可万福麟的儿媳妇,韩复榘的姨太太都在这儿住过。院不大,故事挺多…… 从刚一解放起,我们就住在这小院儿里,直到去年拆迁。如今,物非人去。站在瓦砾堆上,我感慨万千:五十几个春秋,四世同堂,不独故居难离,而在这里经历的风风雨雨,耳闻目睹的故人轶事…… 小院儿不大,两进院落,却很精致。推开有些褪色的两扇朱漆门,是连顶的门洞,绕过红框绿漆的四扇屏门,就进了西跨院。西跨院有西房一间,紧挨西房的南侧有一小径直通后院。中间一棵高大的枣树。从月亮门走进是前院儿,正北一溜五间青筒瓦高檐回廊房。石子儿甬道,四隅花草,东北角一棵枣树。门前两盆青瓷花盆栽种的硕大石榴树。从东面月亮门走出便是东跨院。正北是有点西式风格的两间套房,前后的屋门。后门开在街面上,权做小院子的旁门。西北角一棵枣树。屋前正对的又是一座四扇木屏门。拾阶从屏门进去,便是我家居住的狭长后院子,三间青筒瓦高檐房。西面两间耳房,紧靠耳房是直通西跨院的那条小径。房子是经改造过的。前后的廊子推出去,形成宽敞的三间大北房。前后的纱窗门,两面大玻璃窗,花砖地,米色的墙面,棕色的墙线与雪白的屋顶相隔,显得明亮而大气。据说这房子原是主人家做客厅用的。 房东姓赵,是个白白胖胖,一副养尊处优的妇人。她是军阀万福麟的儿媳妇。解放前夕万福麟携家眷跑到台湾,留下了万太太还有这小院。在我的印象里,她家屋前的廊子上总放一把摇摇椅。冬天正午,她穿着厚厚的棉睡袍,眯缝眼儿地晒太阳,夏天则穿着丝绸衫儿,拿把檀香扇子,轻轻地摇啊摇,扇啊扇的……她不大理睬我们孩子,只是对我的父母客客气气的。记得初搬来时,一切都使我们感到兴奋,屋前屋后,东西跨院,钻月亮门,跑个不停。尽管家长再三告诫我们,不要淘气,但是我们仍然忍不住地满院子窜。那天我刚刚从月亮门伸出脑袋,便被一个女人声音镇住了:“过来,小贱骨头……”那声音不大,却是阴阴的。虽然那时我只有四五岁,但是从她那副傲慢与鄙夷的神态,还有那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不管有没有恶意,但是她真的刺痛了我的自尊心。我愣愣地木在那里,涨红了脸,紧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流下来……我想我那时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双大手抱起了我,和善地拍拍我的头,操着纯正的京腔京韵逗趣儿着:“小毛毛儿是真淘气儿……”我紧紧搂着赵大爷的脖子,破涕为笑。赵大爷中等身材,白皙的国字脸,浓眉大眼,一表人材。很多人说,他长得像周总理,只可惜他那双游移不定,总不敢正视别人的眼睛,与那双炯炯有神的目光相比,这一差就差得个天上地下,再加上他逢人低头哈腰的谦恭显得很有些卑微。但是赵大爷和气,我们兄妹几个喜欢和他在一起。他常常从大襟兜里掏出几块糖来,分给我们,自己也一定要含一颗,然后把余下的几颗急忙揣回兜里,嘴里叨唠着:“得嘞,留着慢慢儿吃。”然后便给我们讲故事。故事的内容大抵离不开一个“吃”。讲起了吃,他遍数京城各大“居”和名家馆子:杨家的烤鸭,谭家的菜,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说得令人垂涎欲滴。为此,我的父母,每见我们津津有味地听赵大爷讲“故事”,便借故把我们叫回家。 赵大爷和万太太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但是万太太却很少正眼睬她这位兄长。等我长大了才知道些原委。赵家是满族旗人。清末,赵的父亲曾官至二品。赵大爷从小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闲散日子,直到有一天改朝换代,父亲也去世了,俸禄没了,赵大爷就靠变卖家产过日子。过惯了有钱人的生活,谱儿不变,依然是好吃,吃遍北京城,直吃得家里日渐窘迫,家徒四壁。赵大爷中年丧妻,没再续娶。他不近女色,不嫖不赌,就是好吃一口。他吃能吃出品位,吃出层次,绝不露饕餮之相。可就单为这个“吃”字,屈尊了一生,蹉跎了一生。其实按现在来说,赵大爷可称得上是真正的美食家呢。 小院儿幽静也很雅致。每到春天,我家屋前一棵白丁香,屋后一颗紫丁香团团簇簇,争相开放,满庭芬芳。丁香花将谢,枣花儿又开。夏天来了,姥姥种的芍药花,牡丹花,玉簪棒,爬满墙头的牵牛花,小红花……花木扶疏,争奇斗妍,美极了!秋天时节,果实收成。蜜桃儿、核桃和红枣儿,硕果累累。院子里的枣树是胡同里出了名的。七颗树上七样果:两头尖尖的枣核形,还有腰鼓形的,圆形的……形状不同成熟期也各不相同。我们院子的几棵枣树,肉质细腻,核小,甜脆可口。阴历七月底八月初就成熟了,其次是东跨院和前院子的大艮枣儿,个儿大肉厚,必须红透了才好吃。西跨院子那棵要等到八月十五才成熟,蜜似的甜,数上品。七棵大树撑起了巨大的伞盖儿,覆盖着小院,为我们遮荫避雨。结果儿时,红通通的枣子晶莹剔透,宛如翠绿枝头上缀满了红玛瑙。供我们美餐,让我们欣赏。但是它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不少烦恼。每年,树上刚刚结出青果儿,胡同里淘气的孩子们,便猴儿急似的爬上房来偷摘。房上的筒子瓦常常给踩碎,跌落在地上。急得房东又喊又叫,轰了这拨起了那拨,走了东边出了西边。即使晚上我们躺在床上,都能听到房顶上咚咚咚的跑步声,噼里啪啦的打枣儿声。 万太太又要嫁人了。新夫是享负盛名的统战人士。她将随丈夫到南方颐养天年。临行前,她总还念着手足之情,决定只卖掉前院,留下后院给她哥哥———赵大爷过生活。 房子易主。前院的房子大动工程,进行修缮。赵大爷忙前忙后,格外殷勤。新主人要求独门独院。于是在距我家后屋门几米的地方砌起了一堵高过人头的灰墙。东面的月亮门也被砌死。赵大爷搬到了后院的耳房里住,东跨院的房子腾做街门。好端端的一个四合院被割裂成两半儿,风景不再。 新来的主人,深居简出,我们难得一见。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得早,只听门外细细的一个声音:“老太太,我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听到声音,我的姥姥便推开门迎候着:“快进来,纪太太……”正说着,这个叫纪太太的便出现在我面前: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个子不高,身材纤细,短短的烫发,清瘦的脸庞上薄薄地施着些粉儿,细细的弯眉,红红的嘴唇上似乎有一层白粉也掩不住的茸毛。上好的绫罗绸衣裤,裹着瘦瘦的身躯,大襟下还掖着一方翠色苏绣方手帕。走起路来像春风拂柳,摇摇曳曳,散发着一股幽幽的香味。那音容那香味,直到现在我还深深记着。因为在那个物质匮乏,经济落后,人们大多身着粗衣布裤的五六十年代里,纪太太确属另类。 纪太太站在我家门前,操着带些山东话音,柔柔细语地说:“老太太,借我五块钱,过后就还。” 姥姥乐善好施,豁达乐观,周围的邻居谁有了困难,她都会想办法帮助。姥姥不假思索地从大衣襟里掏出五块钱来递过去,和善地说:“不忙还,进屋坐坐。”纪太太用熏黄了的细细兰花指接过了钱,微微笑着,点点头:“不啦。儿子还等着学费。”说罢扭过身子,摇曳着轻盈的身躯走了,留下一片余香。 后来我慢慢地从大人嘴里知道,她就是解放前坐镇山东省主席韩复榘的姨太太纪甘青。纪太太是个守信用的人,她变卖些珠宝,立刻把钱还上,绝不拖欠。 纪太太家,门户很严,胡同里很少有人到她家串门子。一天,我刚出门,只见他现在的丈夫王先生送出客人来,两位客人长相颇似。都是瘦削脸庞,带着眼镜。一个颀长些,一个略矮一些,中山装,很儒雅的样子。 “你知道他是谁吗?”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的赵大爷开了腔儿。我摇摇头看着赵大爷。赵大爷神秘兮兮,诚惶诚恐地注视着向西走去的一高一矮的背影,两手一甩袖子,双膝向前屈,做了个伏跪动作,激动地念叨着:“那就是万岁爷,皇上———溥仪呀。瞧见没有,那矮一点儿的是杰二弟呀。”我看着赵大爷那正儿八经的滑稽样子,笑出声来。 我到纪太太家总不过三次。走进我那曾经熟悉喜爱的小院子,一时让我感到那样陌生。红绿油漆过的门窗,分外鲜亮。门前盆栽的石榴树换成了两座古色古香的大鱼缸,缸里荷莲盛开,锦鳞游泳,蜻蜓点水。被堵的月亮门,虽然刷上了墙灰,还是有一个抹不掉的深深印记。经过修葺的房屋院落比先前富贵美丽了许多,但是总觉得憋屈,缺少了先前的通畅和乐趣。 从童年,少年,直至青年。我们在这小院儿里度过了祥和有趣儿的欢乐时光。直到“文革”才打破了这种平静。我们兄弟姐妹上山下乡去了,一去就是十余载。 那年,回来探亲,我简直不认识自己的家了。大门拆了,被一扇破木板挡上做了街门。东跨院的四扇屏拆了,墁地的方砖被刨出来,一切能拆的该拿的都做了街道上的地下防空建材。院子里到处堆着土,沟壑纵横,满目疮痍。 我打听到赵大爷的消息。原来,赵大爷失去了房产,完全断绝了经济来源。靠着扫大街劳动改造,得到五元钱生活费。拿着五块钱,赵大爷依旧忘不了一口儿吃。油条豆浆一样也不能少。剩下的日子就靠亲戚和好心人的帮助维持生活。赵大爷一辈子没劳动过,如今扫大街的活儿虽说不重,可也够他累的,不幸的赵大爷扫街没几天就摔断了腿。五元钱的来源也切断了,由他的亲戚每天给他送两个馍充饥。 当我再次探亲回京时,听说赵大爷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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