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大头条

    1948年我们家住在北平东城的北新桥大头条50号院。大头条胡同的东头有一所教会小学与一座教会医院。小学虽然是教会所办，桌椅却要学生自备。教室内桌椅色彩与高低差别不小，好像一个旧家具市场。50号位于大头条南侧，院子的南墙外是一所师范学校。50号是一个大杂院，院内居住七八户贫困人家，每家只有一间住房。我们家住在院子南边，房子坐南朝北，唯一的窗户开在北边，门却在西边。住房以前是房东存放祖先牌位的地方，窗户很小又全部是彩色玻璃，结构与样式在北京住房中不多见。当时家中的家具只有一个大床、一张桌子、几个凳子与一个大木衣箱。我们家西邻住着大凤一家人。大凤家没有男人，中年母亲带着十六岁的大凤与十岁的小凤两个女儿艰难生活，大凤家以母亲捡拾废品为生，经常捡死猫死鸡充饥。院内邻居常以剩饭菜周济大凤家。由于长期拖欠房租，房东曾派人将粪便泼在大凤家的门上。1948年初秋一天，大院内一时锣鼓鞭炮齐鸣，原来大凤被母亲卖给年过半百的一位国民党团长为妾。第二天，大凤的姥姥闻讯而来，与大凤的母亲扭打成一团。老太太痛恨女儿将外孙女卖为人妾。大杂院进门的地方，住着侯姓夫妻二人。这间屋子内时常传来女人哭叫的声音，贫困潦倒的男人经常打女人出气。失业教师的父亲，是院内唯一的文化人。院里住家虽然都十分贫困，相互关系却十分谐调，从来没有发生过吵架的事情，邻里之间有事经常互相照应。

　　大头条50号院的东西侧邻居，均是独门独户的富贵人家。西侧是一个西式二层楼的现代庭院，住着房东的女儿、女婿与儿子三口人。房东女婿为宪兵上校，出入有汽车接送，门前有宪兵站岗。50号院的东侧，住着于姓商人四口之家。于家十分殷实，院内养着大盆金鱼与花花草草，还挂着百灵、八哥等鸣禽的笼子。于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二十多岁，在于家的商号中管事。二儿子在清华大学念书。于家大儿子有时领我到家中的庭院中玩耍，我非常爱吃于家枣树上的甜枣。50号院南墙外的师范学校，给大院内孩子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学生们集体念课文的朗朗声，学生们课外活动打球嬉笑的吵闹声，给低沉的50号院带来了难得的生气。学生们有时也会给北院的居民带来一些麻烦。偶尔会有球突然飞入院中，秋天有时会有学生偷打于家伸至学校内树上的枣子。于家大儿子爬到墙头上大吼一声，自知理亏的学生自然停止了不理智的行为。50号院的女房东云紫晨拥有大头条大半个胡同的房产权。云当时身为北平市总学监，家住在大头条的东部。爸爸带我交房租的时候，多次去过云家。云家庭院内有假山与花园，客厅清一色的珍贵紫檀木家具。爸爸交完房租以后，云紫晨往往会送给我一小块绿豆糕。不懂事的我，希望爸爸天天去交房租，以让我得到一块日思夜想的美味绿豆糕。

　　1948年深秋，解放军团团围住了北平城，城外的国民党军队全部撤退进入城内。一时，北平的大街小巷挤满了撤进城内的国民党军队。大头条东边的小学及附近的北京市立幼稚园全变成军营，幼儿园与学校一律停课。大头条胡同内布满了国民党军队的马车，马车连的连部设在50号院内。由于我们家拖欠几个月房租，云紫晨安排五个国民党士兵住进了我们狭小的屋里。七八平方米的屋子，中间隔了几块木板一分为二，木板里面住着我们五口之家，木板外为五个士兵的地铺。士兵的入住，给我们的出入带来了极大的不便。几个大兵与我们“和平共处”几个月，直到北平和平解放才搬走。老百姓迫切希望北平和平解放。1949年2月初，解放军开进和平解放的北平城，院内的国民党士兵撤到了郊外整编，我们才结束与国民党兵同屋、同院、同胡同相处的困境。从此，我们家与院内的街坊们开始了新的生活。

　　大杂院内的穷孩子们，基本上没有吃过水果与糕点。那时，萝卜几乎是院里孩子们唯一的水果，尤其心里美萝卜。冬天的白菜心，也是孩子们可口的水果。胡同里经常有骑车卖糖的小贩，自行车的前后支架上吊挂着一粒一粒廉价劣质的“糖果”。“仁丹败火，还有青果，青果洋梨，还有陈皮”，悠扬的叫卖声传进院内时，孩子们立刻蜂拥跑出大杂院，将卖糖果的自行车团团围住。青果糖与陈皮糖实质上是劣质果脯，洋梨是无纸的硬水果糖，这些糖果的价格都是一百元钱一块，相当于现在的一分钱一块。虽然价格低廉，仍然是围观的孩子多，买得起的孩子少。偶尔有孩子从家里要到100元钱，买来一块糖往往十几个孩子轮流在嘴里含一下。一块小小的果脯或硬糖，往往会给众多穷孩子带来欢乐。那时，仁丹也被小贩当做糖果叫卖，而且只有50元钱一小袋。众所周知，仁丹是夏季去暑的保健品，没有一丝糖果的香甜。但是，五十多年前，仁丹的清凉口感仍被穷孩子视为可口的糖果。那时，胡同里卖的糖果，我只买过一次，买了一小包仁丹。见到我手中的仁丹，母亲责问我从哪里来的。我小心翼翼地说是买的，母亲问我钱是谁给的，我吞吞吐吐说是偷偷拿母亲的钱。为此，我被母亲狠狠地打了几巴掌。看到我痛哭流涕保证不再偷拿家中的钱，母亲一再叮咛孩子们：人穷志不能短，再穷也不能偷别人的东西。三个不懂事的孩子，牢牢记住了母亲的教诲，一生做到人穷志不短。多年以后，家中的孩子全都大学毕业，分别成为教授与高级工程师。兄妹们始终没有忘记大头条50号院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