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是在政治的诡秘中徐徐降临北京城的。安徽农家子弟出身的直系将领冯玉祥命令荷枪实弹的部队开进了紫禁城。冯的亲信部下、河北籍将军鹿钟麟举着他的小手枪把末代皇溥仪赶出了皇宫。? 北京城经久不衰的封建帝王之气黯然隐去了,在浩浩荡荡的世界潮流中,“大树将倾,非一绳所能维系”,帝王时代从此香销玉殒。? 然而,狰狞森严的帝王幽灵已不再是威慑人们心灵的暴力,在大清帝国的丧钟声中,积压了3000年之久的民间人文精神不可扼制地开始了自由上升,饱含着迷惘的痛楚,谨慎的伦理,沉稳的中庸之道,以及貌似温和的喜悦激情,它急迫地冲破了权力的镣铐与政治的枷锁。?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北京,也就是后来经常勾起人们感怀的“老北京”,它把巨大的温馨留给了处在战争夹缝中的北国故都,它宽和醇雅的气息流散至今。 1912年以后,明清旗人文化的众多特质被大量沦为贫民的八旗子弟传递到了市井民间,然后又被揉入到北京固有的燕赵传统中去,并对传统进行重塑。? 基督教徒说:“那个能够忍受到底的人是惟一的幸福者。”? 歌德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和平的力量,即,义和礼。”? 辜鸿铭说:“中国人最美妙的特质是,作为一个有悠久历史的民族,它既有着成年人的智慧,又能够过着孩子般的生活——一种心灵的生活。” “老北京文化”不是一曲燕赵悲怆的英雄主义之歌,而是一坛渗入了阳刚阴柔二股劲道的醇厚老酒。? 暮气沉沉的北京在及时行乐,它的人民纯朴而灵敏。? “老北京”文化的风情令人感叹“北方伟大生活的幽闲”。这座曾经当了800年帝王老巢的故都,如今终于成老百姓的天下了,人们自由地为生计奔忙着,舒展的筋骨随意在天安门前挥舞,他们可在前门楼子下大口地喝老白干或菊花酒,可上紫禁城里指指点点,可在皇城里大声地骂某个旗人,可像达官贵人一样大模大样地提着鸟笼进有名的茶馆去喝茶神侃,可到天坛的白玉台阶上翘着二郎腿坐下。总之,他们已经是自由自在的人了,只要不干违法乱纪的事,他们想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管。他们有全中国最美丽的建筑为伴,而那丽人粉颈云发一般的湖山更是令人全身清爽,他们尽可呼吸新鲜空气无拘无束地生活。当过满洲人奴仆的老北京人确实不由得心头一热,产生了只有自己才能品尝到的春风得意的快感来。于是哪怕是最普通的人,也像《四世同堂》中的祁瑞宣一样,“很自傲生在北京,能说全国尊为国语的话,能拿皇帝建造的御苑坛社作为公园,能看到珍本的书籍,能听到最有见解的言论。” 等到天子们彻底完蛋了,北京人才更加亲切地嗅出了天子脚下这座城市迷人的芬芳。他们更加热爱这座城市,更加觉得自己是这座城市不可分割的一小部分。 阳光像瓢泼的海水沐浴着老北京人。到处是悠然的遛鸟者、“白天皮泡水(喝茶),晚上水泡皮(洗澡)”的茶客、自鸣得意的票友、拉黄包车的、卖冰糖葫芦的、卖糖人的、算命的、剃头的、提大茶壶的、摆场子的、变戏法的、开馆子的、捡破烂的、要饭的……北京前所未有地成了平民的乐园,它那昔日富丽堂皇的幽深姿体飘散出仪态万千的人情味。尤其是天桥和什刹海,里面五花八门的“京味”风情,令人流连忘返,其乐融融。 老北京人这回不但找回了做人的尊严,也找回了一座本该属于他们的城市。如今在这座城市里,“有令人惊叹的戏院、精美的饭馆子、市场、灯笼街、古玩街,有每月按期的庙会,有穷人每月交会钱到年节取月饼蜜什锦的饽饽铺,有露天变戏法的,有什刹海的马戏团,有天桥的戏棚子,有街巷小贩各式各样唱歌般动听的叫卖声,还有串街串巷到家收旧货的清脆的打鼓声、卖冰镇酸奶的一双小铜盘子的敲击声,每一种声音都节奏美妙;可以看见婚丧大典半里长的行列,以及官轿及官人跟班的随从;可以看见旗装的满洲女人和来自塞外沙漠的骆驼队,以及雍和宫的喇嘛、佛教的和尚;变戏法儿的吞剑的、叫街的、唱数来宝的唱莲花落的乞丐,各安其业,各自遵守数百年不成文的传统规矩,叫花子与花子头儿的仁厚,窃贼与盗贼的保护者。还有清朝的官员、退隐的学者、修道之士与娼妓、讲义气的青楼妓、放荡的寡妇、和尚的外家、太监的儿子、玩儿票唱戏的京戏票友,还有诚实恳切风趣诙谐的老百姓。”? 老北京人住在简朴却异常温情的四合院里,心中涌起无限暖意。这是一个使人互相之间产生敬意和同情心的人情空间,人们讲究礼仪,相互帮助,聚在一起乘凉、喝茶、说诙谐的俏皮话,只要他们中的谁出了点什么事,周围的人绝不会袖手旁观。有的四合院住了一大家子人,而有的则几家人合住在一起,人们在缓慢的生活节奏中失去了对贫苦生活的恐惧感,因为一种强烈的亲情氛围和充沛的阳光使他们获得到了真实的快乐人生,更何况北京人有的是事情可做,只要人勤快点,吃饱肚子简直不成问题。人这一辈子图个啥呢?不就图过得舒适点快意点吗!老北京人感觉自己是个幸福的自由之身了,他们用自己的爱及乐观的心灵找到了通往幸福彼岸的小渡船。? “我老觉乎着咱们的大缎子比川绸更体面!” “吓,我的老爷子!您吉祥!我等了您好大半天了!”? “姑娘,您外边溜达溜达吧,赶明儿再说。” “就凭咱哥儿俩穿一条裤子的交情,有话还不好说吗?” “得,怎么着?我碰不了洋人,还碰不了您吗?” 一口甜亮调侃的“京腔”,嘣响溜脆,把人们鲜活闲散的生活衬托得活灵活现,那一份人情,那一份积淀久远的情貌,那浓浓的丰厚的北国民俗风韵,都从“京片子”里淌了出来。老北京人在四合院里动情了,望着溢彩流光的北京城,眼帘竟潮湿起来。平日里碰见外地人的时候,他们态度热情和蔼,对自己充满了信心,略微显得有点骄傲。 如今,老北京人同早先的八旗贵族“同是天涯沦落人了”,再也用不着对他们低三下四地说话。他们学着晚清旗人神气悠闲的样儿,没事了也提个鸟笼子出去遛达遛达,得闲了就看书写字泡茶馆进小酒馆喝小酒吃炸酱面,或者耍嘴皮子聊天谈论国家大事,要么就种花什么的。? 老北京人是很喜欢种点花的。鲜花装点了他们的四合院,也装点了他们自己的心灵。那些沦为贫民的旗人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在自食其力的生活中,对过去充满了幽香袭人的怀念,对无可奈何的现实充满了忧伤迷茫,失望之余,他们仍无法淡忘对花草鸟虫二黄字画的喜好,没有了这些东西,他们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古人说: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竹令人韵,松令人逸,桐令人倩,柳令人感,槐令人清。老北京人实实在在地体验到了万物给予他们的美的享受,他们所遇到的人生最大难题就是如何来面对“美”。? 老北京人最爱种的花莫过于菊,菊花那娇艳的丽容,那柔和却品性高洁的风姿令他们倾到。北京菊花的品种富甲天下,到了每年的晚秋季节,天空澄碧,整座故都几乎被盛装华彩的菊花覆盖了。? 清朝初年的大才子李渔老先生说:“世间第一乐地,无过家庭。”这种家庭在老北京人那里不是江南小家碧玉式的挂着水晶帘的小阁楼,而是大雅大俗以宽阔的文化底蕴为铺垫的四合院。? “官人如织,仕女如云,连佩接轸,绮罗从风,香汗飘雨,繁华巨丽”的帝王之都一去不复返了,在民国二三十年代,“天棚、鱼缸、石榴树”的四合院是“老北京文化”鲜明的象征。? 大年三十全家围着八仙桌包饺子,正月初一吃团圆饭,初二串门拜亲戚,去庙里叩头烧香,请求神的庇护,初五迎接嫁出去的闺女回家,初七吃春饼炒和菜,初八“人日”户户燃灯祭祖,十五元宵节吃元宵红灯满街挂,三月三东便门蟠桃宫开庙会,四月清明雨纷纷,梨花时节上坟给祖宗添把土,另外还得到妙峰山碧霞元君庙里进香,五月端午把肉买,七月十五中元节要超度亡灵,八月十五看秋月吃月饼品蜜枣,九九重阳节登高到香山看红叶,隆冬腊八节正好喝腊八粥煮狗肉。? 老北京人不是靠吃满汉全席才活得滋润。他们每天能吃饱饭喝碗豆浆就挺不错的了。条件是不太行,可日子却很火热,平淡之中,老北京人悠悠地走过旧中国风起云涌的岁月。战争尚未结束,时局变幻莫测,他们对此早已不抱希望。他们关心国事,然而他真正珍视的是生活本身。? 大体上说来,老北京人大都是些遵纪守法的良民,他们淳朴厚道、讲究礼节,极其珍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他们的性情老滑超脱,宽忍保守,具有看透世态后知足常乐的特点;他们的生活很简朴,节奏很缓慢,在此之中他们无拘无束地追慕着闲散和谐的生活情调。他们的所做所为与北方淳朴厚实的山水并无二致。? 琉璃厂、天桥、王府井、隆福寺、什刹海、皇宫、四合院……历史毫不吝啬地把灿烂的事物连成一片后把这一切献给了良民文化,以至于今天我们记忆深处的老北京是如此地引人入胜、美不胜收,简直不能置信它居然诞生于战火纷飞的乱世。? 老北京文化诱人的美与它的守旧共生。它是一曲中国传统城市夕阳黄昏的田园诗歌,具有一种迟暮的退让之美。我们可以漫不经心或深明大义地将它毁灭,因为它根本不具反抗之力。战争、革命和工业化的巨浪已汹涌地奔来,它即将成为社会史和文化史上亦真亦幻的难以考察的“海市蜃楼”。? 另外,必须指出的是,1919年五四运动后,老北京实际上成为了整个中国的文化中心(1912-1928年还是政治中心),这里有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辅仁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政法大学等全国第一流的高等学府,聚集了一大批当时中国杰出的精英文化名流,只要随便开出一个名单,这些民国历史上举足轻重的文化人,就足以令今人为之瞠目:? 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刘半农、赵元任、陈寅恪、梁启超、陈垣、汤用彤、钱穆、吴雨生、刘师培、金岳霖、冯友兰、钱玄同、朱自清、冯文炳、闻一多、雷海宗、朱希祖、郭绍虞、俞平伯、周作人、马叙伦、顾颉刚、余嘉锡、沈尹默、沈兼士、马幼渔、黄侃、梁思成、辜鸿铭、林公铎、吴梅、孟森、罗常培、沈从文…… 那时,北京与南方的大都会上海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双子星座”。?郁达夫说:“南京的辽阔,广州的乌烟瘴气,汉口武昌的杂乱无章,甚至于青岛的清幽,福州的秀丽,以及杭州的沉着,总归都比不上北京的富丽堂皇,幽闲清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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