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几日收到同学来自法国的信,附了她游历的日记和行走的照片。处处新奇,美不胜收,不由再次体会出“行万里路”的妙处来。我读了千卷书,却没怎么出过北京城。而越是切近,越是身处其中,却反倒描述不出它的好来。 同学说,心里的那些波澜,只会滋生于游历的人中。而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来说,北京的胡同和紫禁城,其实与隔壁的大爷大妈家种的石榴树,没什么两样。 不少异地的同学和同事,对于北京大街小巷的熟悉,远甚于我;一些短期来京旅游的行者,也可以写出绚烂多彩的游记篇章;不少媒体曝出的往事钩沉,我竟闻所未闻。不过我总偏执地以为,任何非生于斯长于斯的人对北京城的描述,都因缺少一种气质而空有其表——在我看来,任何有关三里屯的妖娆与长安街的华丽的描绘,都像是导游的说词;古旧建筑的大拆大修与CBD、亦庄的世纪兴起,触动的,只是北京城的外象;纵使在“不到长城非好汉”的石碑上留下了“到此一游”的印记,也并不能说明就触摸到北京的脉动——而只有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才会有对这个城市有强烈的归属感,情感之下才能物我合一,形神俱致。 这种被认为是“皇城子民”的心态被许多异地人所诟病,其实我倒不以为然。北京人对北京偏执的爱,并非因如今受了许多的恩惠,而在于北京是北京人的故乡,对故乡的眷恋之情,往往容易走向偏执,容易表现得唯我独尊。来北京久了,很多人都会爱上这里,但爱上的是什么?是它的机缘、它的包容,还是它的财富?对于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来说,也许都是,又都不是。
(2) 为我所爱的北京做传是我一直的梦想,但这着实是件难事。不仅因为老舍先生珠玉在前,更因为我实在说不上是个“北京通”。在地理上,日新月异的北京城变化之快之大超乎我的想象,我只有拼命的追赶而不能回顾;在文化上,作为国际化大都市,北京体现出的多元化让我望尘莫及,上班下班两点一线,路旁的招商广告牌成了惟一的风景;在承袭上,专家学者对故纸堆挖掘的精神恐怕是我一生都难以企及的……那么对于北京,我可以说点什么呢?作为北京人,也许我擅长描述的,是那些在高楼大厦掩盖下的尘埃:匆匆来又去,如果不拿着放大镜去看,这些尘埃是极不起眼的;而与其时时刻刻都打照面的小人物来说,这些尘埃可能就构成了他生活的全部,这些尘埃就是北京城的全部。 一边是纸醉金迷的物欲、鳞次栉比的华厦、流光异彩的舞台和层出不穷的新面孔;一边是菜市场为一分钱争吵的嘈杂、等待拆迁的拥挤的蜗居、平淡庸懒的神情和安分守己的小人物。哪个是真的北京?
(3) 新来北京的一位同事说,北京的东西太难吃。照她的说法,她家乡随便一个会做饭的人,在北京都能当大厨。这话我可不是第一听说,我的回答就已经成了惯例:其实北京已没有了自己的菜系,现在吃到的,都是外来的,从煎饼果子到谭氏鱼头。偶有“遗老”,或登不上大雅之堂,或大师傅已然换了籍贯。 其实同样的问题,可能表达的是不同的情结。比如有的人要表达的意思就是北京难道没有做饭好吃一点的饭馆吗?应该有吧,我想。但如果除了“高堂明镜”的外,我想应该不会太多。这应该和北京城的包容性有关。六朝古都,北京从来不缺来来往往的人群。巨大的需求量和丰富的需求层次,生养了餐饮商家。当紧邻尘土飞扬的马路的大排档都生生不息时,当再难看的脸色都有为数众多的人拌着下饭时,难吃点儿也不算什么大问题。既然不是大问题,它又有什么理由不存在呢? 北京的食铺以食客分,基本为两类: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中,以北京人和进城务工人员居多;阳春白雪中,以北京人和进城务工人员为少。所谓阳春白雪,不过是花钱吃个场面。北京人中的阳春白雪,需要在北京吃这个场面吗?即使有,对比异地的阳春白雪们,北京本地人也绝不会占了多数。 这话的由头往前溯,就得从北京人的性情上说起。知道我是北京人,不少人问我对北京人的看法。我说,北京人就俩字:懒、傻。关于北京,有两个经典的段子:一是说北京的金子多得都没过了膝盖,北京人都懒得弯腰捡,结果全让外地人捡走了;一是潘石屹等在北京初搞房地产,发现赚钱真TMD太容易了,就马上给滞留海南的兄弟们发电报:钱多、人傻、速来。 北京人又懒又傻,这多半与皇室遗风有关。中国皇权自古轻商,北京人对钱并不敏感。北京人爱讲“礼儿”,尽管北京人自己也常把“三字经”挂在嘴头上,爱光板儿脊梁在大街上招摇,但绝对瞧不上随地吐痰的人、不尊老爱幼的人、不讲礼貌的人。北京人认为懒且傻表示这人不坏,人性的好坏是判断人的价值的重要标准,而不是有钱没钱。所以北京人对“懒且傻”这样的“蔑视”并不在意,他们有极其强大的人性优越感。反倒是这种包容“蔑视”的气度,令异地人自愧不如,从而对北京更加心生向往。
(4) 前面说过,北京人“皇城子民”的心态被许多异地人诟病,觉得夸夸其谈的多,真抓实干的少。面对此,北京人无言以对。别的不说,仅文学一项,从古至今,仅元代关汉卿和近代舒庆春籍贯北京;在社会科学方面更是罕有建树,商业上早已被外来客全面占领。北京人被挤占得七零八落,除了在学校能集中见到不少北京人外,在市面上遇到一个操着地道北京话的人,如同中彩票一样难得。按照官方说法,北京1500万人口中,本市人口占1300万左右。所谓本市人口,当以有北京市户口为算。其中大中院校人口占去绝大份额,高级人才、政府公职人员、夫妻中的另一方……就连牛街的回民的婚姻也急速地与异族联姻,北京人的北京正在朝着中国人的北京的方向成功转变。 北京人的北京城变成了全国人的北京城,大拆大建背景下的北京城已然不是老舍先生笔下的小羊圈儿胡同那样,原汁原味。尽管如此,一个城市的味道仍然离不开祖辈生活在这里的人的味道。人潮人海,但从神情上辨认出北京人还是相当容易:蓬首垢面、破衣烂衫、吊儿郞当的,多半不错——他们没有太强的进取心,对当下的境遇偶尔也会发几句牢骚,但基本上安然自若;是北京人已经足够自豪,不必在再形象上寻找自信;眼高手低是一以贯之的,但如果基本上不追求物质享乐,这也不算是太大的缺点;认为一家平安是最大幸福,谁要说北京不好那可绝对不行;意识形态上相当保守,极少留连夜店,对于花哨的言行也可有可无…… 北京人就是这样,喜欢她的人,特喜欢,不喜欢的人,也没觉得她有多坏;北京也是这样,喜欢她的人,特喜欢,不喜欢的人,也没觉得她有多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