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夏,我家随父亲单位迁至新街口正觉胡同(当时叫正觉寺)九号。这个院很大,共有六七处小院近百间房,据说原是清朝一位有权势的太监的家,门口有石狮子门墩儿,墙上有拴马环。当时,中院西墙有一月亮门,穿过此门又有一院,据说是那太监家的花房,现在则住上了我们这些家属。不久,父亲嫌家属们从月亮门出出进进,影响单位工作,就与房管部门联系,在院子东南角儿挑开一个过道儿,改经正觉胡同七号院出入上街。自此,我家就成了七号院的后院。如果说当时不是父亲让人挑开这个过道儿,我的少年、青年时代,怕是要和北京所有机关家属院孩子们一样的度过了;可正是有了这个过道儿,才使我能够近距离接触到老北京四合院和那里的平头百姓们。 古道热肠的邻里 从严格意义上讲,这七号院的前院并不是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因为它只有北房和东房。 北房四间分别住着李氏兄弟两家人。老哥俩解放前就在北京做小买卖,公私合营后仍在商业部门上班。俩人娶的女人都是家庭妇女。这些人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李大妈,胖胖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她养了六七个孩子,全家靠李大爷那点儿工资养活,日子过得很紧巴。就这样,也没挡住她的乐善好施。每逢槐花开时,李大妈就在院子西南角自己盘的灶上支起大铁锅,从身后的槐树上撸几把嫩嫩的槐花,和进从老家捎来的新棒子面烙贴饼,烙出的贴饼,带着微微的槐花香,每家都要送上两三个,请邻居们尝鲜。平常,她总是烙那种类似山东煎饼似的棒子面薄饼,谁过去她就大葱蘸酱给卷上一张。偶尔,李大爷工作的食品厂分点儿糕点渣,她就和上白面烙油酥饼,味道又甜又酥,比点心铺做的点心还好吃。每逢这个时候,院里的孩子们抱柴的抱柴,拉风箱的拉风箱,乐得屁颠屁颠的。看着孩子们美美地吃油酥饼,李大妈眼笑成了缝儿,可她自己却从没尝过一口。 两间东房住的是裴叔裴婶一家子。这裴叔裴婶都是医生,正儿八经的知识分子,奇怪的是俩人之间却少有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书生味道。这裴叔有两大爱好:一是好喝点儿,但酒量小,沾口儿就上脸。二是爱倒腾旧书。下班回家什么不干,先把那些发了黄的卷了边的蛀了虫的旧书摊开,修呀补的,然后放入他用包装板钉的箱子里,还要加上锁,那股子认真劲儿,就像在医院里给病人瞧病。裴婶对裴叔的这些嗜好极为看不惯,遇上了,就没结没完的数落。裴叔一急,难免借着酒劲儿挥动几下老拳。这下裴婶急了,干脆站在院里号啕大哭,谁劝也不行。后来还是李大妈发现了一个秘密:遇上这种情况,只要是院里有人找他们看病,裴婶的号哭就会戛然而止,二人会不约而同地认真听你说病,时不时还切磋几句,末了儿,确了诊,再给你包些药,并分文不取。至于刚才那场未结束的战斗,却早已偃旗息鼓。这以后,邻居们再给裴家劝架,就采用这“看病”一计,还真灵,屡试不爽。 记得我弟上小学四年级那年,学会了糊屁帘儿放风筝。可你哪儿放不好,偏偏爬上自家房顶去放,结果一脚踩空跌下来,当场就摔昏了。幸亏前后院的大妈大婶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抱上小推车,风风火火送进了积水潭医院。等我妈赶到后,医生直说,要不是送得及时,人就有生命危险了。 多少年过去了,我妈还常提这事,说我弟的命是邻居们救的,千万别忘了人家的好。 亲如兄弟的发小 七号院同辈儿的孩子算下来足有二十来个,但年龄参差不齐。像李大妈家的大姐、二姐,或早已参加工作或是大学生,而我们那会儿不过是些个初中、小学的学生,甚至是幼儿院的小豆包儿,所以我们与他们接触并不多。 我和裴叔家的孩子英杰一般大,所以最要好。小学毕业的那年暑假,没留作业,我俩疯玩儿,今儿爬德胜门、西直门城楼掏鸟,明儿奔豁口逮蛐蛐,整天泡一块儿形影不离。有一回,他领我去四道口买便宜西瓜,那么远的路,抱俩大瓜,顶着太阳走回家,到家我就中暑了,又打针又吃药,省下的瓜钱又都赔进去了。记的是在“文革”后期,我有段时间特想找点儿书看,就怂恿英杰偷拿他爸的藏书。起初他不敢,可又架不住我磨,最后只好两肋插刀,背叛了他老爸的训戒。每次拿书,英杰都是小心翼翼地卸开一块窄板,只取一本,藏在上衣里亲自送到我家。我呢,每次都是连夜翻看,第二天按约定准时归还。说句不恭敬的话,那股精神头儿比看红宝书的瘾头儿大多了。终于,有一天出事了,英杰结结实实挨了他爸一顿臭揍,听说是为了偷拿什么东西。第二天我忙去打听,他不好意思地告诉我,拿书的事倒没漏,只是他那天拿了书,又顺手偷喝了几口裴叔放在箱里的酒被发现了。 我弟总是和跟他一般大的福义、英奇、建民一块儿玩。这帮孩子更疯。冬天抽尜尜,夏天熬胶粘知了,春秋则糊屁帘放风筝,整天不着家,有时连吃饭都忘了。 那是“文革”期间正闹的时候,街面上挺乱,不知谁提议,我们这帮孩子开始自发地组织起来看家护院。要看家护院,最起码你得有个好身体。于是,大家铆劲儿练块儿。我弟他们用青砖抠石锁练举重;英杰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根粗粗的大秤杆,让我锯开当单节鞭。我记的那玩意儿是紫檀的,可难锯了,把我手都磨起了泡。现在想起来,那物件儿要留到今天,怕也很值钱吧?那年夏天,这帮孩子是泡在不远的后海里过的,一个个练得跟铁蛋似的。不过,这支看家护院的自卫队,始终没派上用场。你想,那会儿的造反派都忙着夺权呢,谁会光顾你这么个平民大杂院? 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们这帮半壮小子和丫头们就都到山西、东北插队去了。见面的机会虽然少了,可春节回家探亲,一见面却显得更亲。大伙儿常常是凑到英杰家的小屋里,整夜整夜地神聊,烟抽得把他家小屋都熏黄了。春节一过,大家又都各奔东西,送谁走时也是个哭,那情景我至今历历在目。 大院的两次劫难 七号院曾遇上过两次劫难。 一次是在“文革”初期。那时候,我父亲已去世几年了,可单位造反派还要批他;我母亲在单位搞财务,也被他们夺了权;其他几位当干部的邻居家,日子也不好过。更为雪上加霜的是,有一天,街道上领来一帮红卫兵,把我姥姥和前院的李大妈也揪出来批斗了,我姥姥的罪名是富农,李大妈的罪名是地主,并且勒令她们立即离京滚回老家。这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姥姥退休前当了一辈子教员,李大妈从小就给人家当童养媳,怎么一下变成了地主富农?可那个时候你找谁说理去!当时,就在那连自身都难保的危难情况下,我那李大妈也没忘了搀扶照顾我那体弱多病的姥姥,真是一副菩萨心肠!这件事发生后,院里的大人们几乎人人自危,生怕打哪儿再冒出点儿红卫兵、造反派生事,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七号院像是被罩了口锅,让人感到窒息。 另一次劫难发生在一九七六年。那年大地震发生后,因为院里的房都是老房,所以家家都有险情。屋子是暂时不能住了,于是各家各户开始你帮我、我帮你的在院里盖防震棚。因为占地的需要,我们院的大喷水池、花坛、汉白玉鱼缸、前院的影壁、老槐树,连同李大妈垒的灶台,全都拆了锯了,整个儿七号院盖成了难民营。那时,人们白天照常上班上学,回到家后,又全在院里做饭,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饭菜香,像是开了个露天大食堂。饭菜做好了,大家又你给我家端点儿,我给你家端点儿,那份儿亲!真成了《红灯记》里唱的,有了墙是两家,拆了墙全成一家了。后来大家搬回屋里住了,还都特留恋那段“难民营”的生活。 岁月如梭,转眼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七号院开始发生了巨变。首先是后院,因为单位盖了楼,老住户们全搬走了。接着是前院,我们这班大的孩子都纷纷成家立业,也都搬出另过。大家四散在北京的东西南北,工作又忙,慢慢地连音信也少了。 我一直在外地工作,直到今年才提前离岗回到北京。听我妈说,前些天,李大妈的两个闺女曾去看过她。聊起老院的事,说如今的老院小房林立,已看不出多少以前的模样。至于人,那李大妈、李大爷也都已先后过世。说到这些,我发现我妈的眼圈儿都红了。于是我下了决心,最近一定搀着老人再回趟老院,有机会的话,再把那些老邻居们寻来聚聚…… 哦,正觉胡同七号老院,究竟你为什么让人魂牵梦萦,难以忘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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