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前门生活三四年时间,一直住在大江胡同一个普通的四合院里。从正阳门往南走,沿前门大街行约一二百米,右首是百年老街大栅栏,左首就是大江胡同。沿大江胡同往里走二三百米,就到我居住的四合院了。门是狭窄的小门,不知是什么木材做的,很有些年头,脱了漆,裸出本色木质。据同院的任先生讲,这门两旁原有两个小石鼓的,不知何时没了。只留下青石板的台阶,那台阶也因为年代久远,磨损得厉害,从上面踏过,我总想起“水滴石穿”或“铁杵磨成针”的古语。岁月如刀,任何坚硬的东西也会被刻得物是人非。 进了门是一条五六米长的走廊,2000年初冬我们家搬进去时,那走廊靠东墙堆了半壁的旧物,木柴、老煤以及不知名的陈年古货。只能窄窄地走一个人,两个人相遇,必肚贴着肚而过,面与面几乎要挨着了。如果有自行车往院里搬,是要颇费一翻工夫的,稍不小心,就碰着一边的土墙,划出一道深深的土痕。或者就碰到了另一边的杂物。 走廊尽头,是一个直拐角,一边是厢房,另一边是临时搭建的厨房。那厨房非常小,里面摆了燃气灶,就只能站一个人。如果另一个人想帮忙,胳膊肯定要与胳膊相撞。如果是小夫妻,倒也增添了亲密的情趣。我就住在这厨房紧挨着的一个房间里。屋里大约有十六七平方米,摆了床,书桌,衣柜,还有不小的空余。那时,我的两岁多的女儿可以在地上尽心地摆弄她的玩具。 站在我的门口,可以看全这个四合院的前院。前院住着八户人家,其中有两户,终年锁着门,直到2003年7月我离开,也没有见过其中一户的主人。院中有一个水龙头,却没有池子。水龙头下放一个小塑料盆儿,又脏又旧的,原本白色后来变成了灰黄色。除了我的租屋里没有上下水,其余住户屋里都有自用的水龙头。因此,洗涮等只有我一家在用这个露天的水管,其他的人家,用的机会则很少。除了他们要冲洗便桶。 我的隔壁,原来住着一位六七十岁的余大爷。瘦而硬朗,精神很好。2000年我父亲来京小住,受余大爷之邀,到他的小屋里去聊天,才知道,这位余大爷也算是一位文人,写诗与日记,而且书法也很好。后来,因为年龄关系,他一个人独住又确实不便,便被儿子硬接走了。搬来的是余大爷的孙女一家。这孙女有三十多岁,活泼开朗,嗓音又高,时常能听到她爽朗的笑声。她的丈夫在一家出版社工作,收入很不错,因而余大爷的孙女早不上班了,专心在家照看六七岁的儿子,洗衣做饭,是个称职的家庭主妇呢! 我的对面,又是一家,男人四十多岁,姓董,我叫他董师傅,是我到北京六七年中遇到的最好的北京男人。董师傅微胖,酱红色脸儿,一天到晚都是乐呵呵的,没有忧愁与烦恼。他的夫人原来在一国家机关工作,后来到了一家建筑公司。在他们全家搬走半年之后,董夫人一次回来办事,已是开着自己的小汽车了。董师傅有一女儿,性格平和而腼腆,又极聪明漂亮,2002年考上北京一所很不错的大学。 夏季天气炎热,董师傅在他家厨房上架了一个黑塑料袋,在里面蓄满满的水,白天太阳暴晒,傍晚就可以在下面拧开相连的小水管儿洗澡。这是一个极简单的淋浴设施,在北京的许多胡同人家里都有。董师傅洗了澡就很神清气爽的样子,然后力邀我也去洗澡。我想,那原本是人家的厨房,那洗浴用具也是人家自家人用的,我一个外地人,也凑去洗澡是极不合适的。但董师傅非常真诚的一再相邀,我不好再推辞,于是,天气很热的傍晚,也拿了肥皂去洗澡。 董师傅家的厨房比我家的厨房稍大,可以同时站两个成人。厨具早用报纸或其他东西盖上,而洗澡时在厨房的窗上还要拉一个长方形的塑料片儿,一则挡外来的视线,二来挡住不让水乱溅在厨房里。想不到的是,那暴晒一天的水,非常温暖,还有烫烫的感觉。辛苦奔波一天,在这简易的淋浴下冲洗一边,浑身的每个毛孔都透着舒适惬意。 董师傅在家里做饭炒菜是一把好手。他教我做老北京的炸酱面。他们家喜欢吃炸带鱼。董师傅的炸带鱼外焦里嫩,口感非常好。董师傅常常做了好吃的菜,也不忘拿来让我尝一尝。到了冬天要烧煤生火取暖,外地人是不允许购买计划煤的。我试着购买那种拉着车沿胡同叫卖的商品煤,价钱贵,质量也不好,一块煤烧完,要留下大半块灰土。董师傅把他家的煤本儿拿过来说:用我家的煤本,到煤站去买煤吧,价格便宜,质量又好。 2002年,董师傅家购了新房,搬走了。但董师傅却给我留下很深的记忆。董师傅隔壁,住着一家姓任的师傅,夫妇都是普通的工厂工人,后来任夫人也似乎因为工厂效益不好下岗了。任夫人就推车到天坛等地方卖小商品,如风筝、小配件等。再后来,任先生也因工厂效益不好,很少见他去再上班了,更多时候,他们夫妇两人推着三轮车出去,天没亮就走,天很黑时才回来。虽然做小生意很累,但夫妇俩都很快乐,一天到晚笑眯眯的。他们有一个20多岁的儿子,个子与任先生一样有一米八几。但因为身体不好,很少出门,也没有在外面找活儿做,终日在家呆着,看书或者看电视。有一年过春节,大年三十晚上,我睡在床上,听到院外面靠墙的地方“咚咚”地响,仿佛是在挖掘。这声音从半夜十二点响起,一直响到大年初一凌晨二三点。后来我才知道,任先生夫妇做生意用的三轮车不知何时被偷了,他们不得不再买一辆新的三轮车。为了不再被小偷得手,他在四合院门口旁的电线杆边儿,挖了一个深深的坑,埋了一个长角铁,然后用一把锁从三轮车的底盘下面与角铁锁在一处,小偷再想偷盗成功,恐怕是难上加难。 我住的租屋往北,是一条小小的过道,北面是一户人家,女主人姓啥也记不得了,人很好,丈夫却死得早,留下一个儿子。她原来在一家工厂工作,靠微薄的工资供儿子上学。大约在2002年,儿子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她也退休了。显得轻松许多的她高兴地说:这下好了,我可以放心地走了。当时这话是与我母亲说的。然后她就回了娘家。大约过了三五天,突然传来消息,说她死了。母亲当时惊吓得不轻,与我说她曾说过要走的话,问我这是不是一种预兆。我批评母亲迷信。那晚,送葬完毕,她的儿子回来,先是默不作声,见了院里谁也不说话,到了晚上,也许是深夜吧,突然从她曾住过的那间屋里传出哭声,妈呀,你为啥走那么早,撇下我一人怎么活啊!声音凄凉至极,在寂静的夜里,在四合院上空回荡。 四合院中厢房住两户人家,一家是极少见到主人的。另一家有三口,一个80多岁的老太太,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是老太太的儿子。老太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死得早,大儿媳改嫁了,将孙子留给老太太。二儿子三四十岁了,在全聚德烤鸭店工作,至今没结婚。 这就是这个四合院前院的情况。后院我不熟悉,记得有一次到后院借修水龙头扳手,穿过黑黑长长的走廊,眼前的景象吓我一跳,这里也是一个不小的四合院呢,前后左右都是房间,房间前面都又接了小房,房内房外都堆得满满的杂物。这个院里住着五六户人家,每日里进进出出的,都要从前院走,有些人性格开朗,主动与我说话聊天。有些人也许天生话少吧,与我这样的外地人见面是从不说话的,因而我在这里住了三四年,与那后院里的某些人家、某些人却从来没讲过一句话。现在回想起来,这些人的面容我也记不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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