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八·一五”的北京街头

    1945年8月，北京降了两场罕见的大暴雨，霹雳震撼大地，似乎是一种征兆。尽管日寇封锁消息，但习惯于以异常自然气象来推测时局的老北京人，开始有了街头巷议：莫非日本要倒台了？不数日，各种传闻铺天盖地而来，日伪当局故作镇静，进行垂死挣扎。大汉奸王荫泰在电台发表讲话，进行所谓“辟谣”，并宣称将对传谣扰乱人心者依法从事。恰恰就在这天下午，广播电台将所有的预订节目全部停播，说下午6时将有重要新闻。

　　果然，当烈日初敛的时候，传来了人们盼望已久的特大喜讯：日本已于8月15日宣布无条件投降。人们不约而同地立即涌上街头，人人喜形于色，不由自主地振臂高呼：“我们胜利啦！”、“中国胜利啦！”凡是有无线电喇叭设备的大商店，均有意识地将广播的音量调大进行宣传，所有的过往行人，包括拉洋车的、拉排子车的、做小买卖的、做小工的……都围在商店的天棚底下静听日本投降的原委。且不时发出掌声。卖报的小贩将所有未卖出去的日伪官方报纸撕得粉碎，学着杠房抬灵时喊“加钱儿”的号子，扬在马路上。其用意显然是让这些欺骗舆论的东西见鬼去吧！

　　不数日，街头即形成了旗帜的海洋，所有的旗帜都是临时突击出来的，很少有布的，绝大多数都是用红、蓝灯花纸糊成的。青少年们几乎人手一旗，自行车的车把上也插上国旗甚至汽车、洋车、三轮车也不例外。因此，各印刷局连夜赶印中国国旗和美国星条旗、英国“米”字旗，批发给各报贩子代售。后又有卖抗战胜利纪念章的，简单的图案仅贴在一个装有别针的洋铁片上。尽管十分简陋，仍被市民们抢购一空。

　　商店、住户都主动地挂上了国旗，有的大商店悬挂十字交叉的国旗，并扎了彩牌楼，有的从楼上挂起了通天大型红布立幅，上书“庆祝抗战胜利，本号八折酬谢主顾”。

　　地安门外大街绅商各界集资，在地安桥北侧，搭起了三门式的过街牌坊。上悬孙中山先生巨幅画像，上书“庆祝光复”。牌楼底下布满鲜花。

　　街道两旁自成集市，处理日伪清仓物资，被敌伪统治起来达数年之久的汽油、煤油、白蜡、皮革制品……全部露了面。

　　最热闹的要属城里的几个晓市（小市），如德胜门小市、马市桥小市、宣武门晓市，均顿时兴旺起来。因为这种形势对于收买旧货的、打小鼓的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大量以低价收买来的日本“抄家货”充斥市场，小摊上摆满了日本的“和服”（老北京人谓之“大袍”）。还有不同的“株式会社”出品的各种仪器、标本、日文书刊甚至有日本的鱼粉、虾子、味之素、罐头……因此“跑小市”的人数骤增。

　　小市上的乞丐群起编唱自己的新作“数来宝”，唱什么“防空壕，没用着，日本亡国卖大袍”。他们每唱完一段，几乎每位摊主，尤其是卖“大袍”的都报以热烈的掌声，并给些赏钱，表示欣赏这个内容。

　　有不识时务者，贪图便宜，买一条日本军装裤子穿上，结果受到人们蔑视。德胜门小市上有个卖炒肝的，发现一个穿黄裤子的顾客吃完没给钱，扔下碗就溜了，马上给叫了回来，问道：“您给钱了吗？”对方羞愧地说：“对不起！我没带钱。您回头到我那个摊上去拿吧！”卖炒肝的马上挖苦道：“您知道不知道日本已经投降了？如今您穿这条裤子吓唬不了谁，行，行了，您带福儿还家吧！”顿时招来一阵哄笑，那人只得快步钻进了人群。

　　市面上很快出现了国民党政府在“事变”前发行的“法币”。共有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中国农民银行四种，都是横印的。每一元可抵日伪中国联合准备银行发行的伪币（简称“联币”）五元。另外，中央银行还发行一种“关金”，是竖印的，每元抵法币二十元。一时各种钞票使人眼花缭乱，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将“事变”前私人银行发行的纸币或已废止使用的纸币，加盖了中央银行的戳子，也拿到市场上行使，不过很快就被杜绝了。记得有个人拿着一张“事变”前北平市官钱局发行的铜子票去买纸烟，摊主看了看，说道：“我看你是日本人吧！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来撞骗呢？！”人们将八年的怨气都发泄在各种不愉快的事物上。

　　连日来街头都有民间灯会，因正值阴历七月十五前后（“八·一五”是阴历七月初八），群众自发性的灯会颇为壮观。本来历史上连续五天（七月十三至十七）的中元节“斗灯会”是以灯渡亡，这回却变成了提灯庆祝胜利。有的似乎是中、小学临时集合起来举办的提灯游行晚会。有西乐队前引，后跟高大的红气风灯，上书“庆祝光复，万民欢腾”字样。并抬着象征中国版图的“秋海棠叶”灯，最后有扮做日寇被持有中、美、英等战胜国国旗的“士兵”押着“游街示众”。在各种灯会队伍中还夹杂着一些商业创牌子的宣传队，一辆至几辆洋车，满载商品，上面插了“庆祝胜利”、“庆祝光复”、“本号商品大减价”的旗帜，用一班铜鼓管号的西乐队大吹大擂，传单像雪片似地飞向人群。各大商号的无线电留声机均通过电喇叭放大音量，以资助兴。播放京剧《天河配》者有之，播放各大寺院盂兰盆会超度八年抗战阵亡将士法会“普利济孤焰口”实况录音者有之。形成万人空巷，为之途塞。

　　所有的教堂都披红挂绿，门前的小松柏树上都安了彩色的小灯泡，就像每年12月25日的圣诞节一样。其神职人员无不踌躇满志，准备收回教产。属于教会主办的中、小学及慈善事业都悬灯结彩，与国土一起光复。笔者就读的鸦儿胡同小学，停课一天后，即被鼓楼西大街中华基督教会接收，宣布“崇实光复”，由谷德恩、邵凤元牧师接管。还在教堂开了隆重的庆祝大会。

　　残害中国人民的大烟（鸦片）馆在日本投降前即已迁入胡同（如地安门外大街桥北路西的“北仁记土膏店”即迁入烟袋斜街）。勉强挣扎了几天就“自动停业”了，有的则转入地下暗中营业，成为非法的黑烟馆。韩国人开的白面房子，有的紧闭大门，有的被“白面客”哄抢一空。

　　至于那些平日耀武扬威的日本人全都成了丧家之犬，他们为隐蔽身份，免致招祸，只好到小市上买几件中国式的旧衣服，诸如串绸白裤褂、派里斯的灰大褂穿起来，再穿双圆口冲服呢便鞋，以冒充胜利了的中国人。在他们居住的房前也挂起了中国国旗。他们纷纷变卖家具，准备接受初步处理，集中到西南部的“新北京”去。

　　所有投敌卖国求荣的汉奸，都办理交待，听候处理。笔者亲眼看到，原来在电台“辟谣”的大汉奸王荫泰，不久前还坐着汽车，有前呼后拥的跨子车作威作福呢，如今每天到伪建设总署办理交待时，只坐着一辆人力车，行驶在街道时，手里必拿着一张报纸，伪装是看报，实际上是在遮挡自己的汉奸面孔。尽管如此，仍不免有些认识他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指着他的脊背说：“看嘿！快看！这就是报纸上所说的那个王荫泰……”因此而招来了许多路人的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