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谓六朝风物

    清末道光年间浙江海昌人许　，编得一部《六朝文絜》，收录六朝文风素洁的篇什72则。虽为旧时读书人，但析词以朴实为要的确实不多，这许子威恰是一例。

　　《文絜》开篇便说六朝的文章是有史以来恐怕最繁缛的了。洋洋洒洒下笔千言的“汉赋”此时真正被推上了文学史的高峰，简约并非主流。鲁迅议论中国小说魏晋一段的发展时曾说，“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多的原因在于秦汉以来神仙谶纬盛行，巫风大畅，鬼道愈炽，而小乘佛教又自印度传入中土。神怪佛道的流行无疑助长了社会风气以超自然力为最高追求，食药服散，狂放怪诞成了那时的风尚，人的品格在恣意而悠哉欲举的衣饰襟带中得了新的解脱与释然。发而为文更是万金如泼，潇洒间不舍昼夜了。中国画学“气韵生动”之说也在此刻奠定了其于后世文化中屡受尊崇，且如“集体无意识”般的深厚根基。到了公元1959年，被毛泽东拿来做“对腐败的统治者投以批判的匕首”的西汉枚乘《七发》，也正是于此际被收入萧统《昭明文选》。

　　八月广陵观潮，“观其所驾轶事，所擢拔者，所扬汩者，所温汾者，虽有心略辞给，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恍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　兮傥兮，浩　　兮，慌旷旷兮。秉意乎南山，通望乎东海。虹洞兮苍天，极虑乎崖　。流揽无穷，归神日母。汩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这般的描写也无怪乎独具药石之功，令楚太子“涩然汗出，霍然病已”。

　　可是，许　竟不推崇这般雄文。他觉得，著文的关键在于经过镕裁后的简而又简。以现在的情况说，他提倡简洁为文，其用意估计是强调应该简明而直陈重点，所谓有话快说、直说是也。他希望在最为冗长的六朝奇构中找到单纯的文字，以证实并非直说不能撰出好文，而与萧统同为梁朝的刘孝标《送橘启》便成为范例之一。

　　“南中橘甘，青鸟所食。始霜之旦，采之风味照座，劈之香雾人。皮薄而味珍，脉不粘肤，食不留滓。甘逾萍实，冷亚冰壶。可以熏神，可以芼鲜，可以渍蜜。毡乡之果，宁有此耶？”凡65字，但橘子所有的美好都被这位山东平原刘氏道尽。许　点评到：“洁画短篇。朗润芬烈。读之觉生香如挹纸上。”

　　“启”是旧时友人间往来的简短文书，还有些是收到亲朋馈礼后专程写下的答谢。可以想见，刘孝标或是得了南客送赠，剥皮慢啖，橘息扑人，心口俱适，执笔而为文；收启书之友，览罢短札，仿佛间，挚友欣喜的笑声、啧啧声也随着尚还带着橘香的纸墨，渐渐飘然而至。我们现在透过历史的光影，除了橘香、友情、亲情之外，似乎还能看到送者是如何恭敬地将果子装入精致小篮，受者又是如何欢快地接下，等来人退去，在夕照中，烛光下，小心翼翼地开启篮盒，取出端详，解去果衣……何等消受！

　　魏晋间琅琊王氏大书家羲之28字书《快雪时晴帖》：“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弟献之15字书《鸭头丸帖》：“鸭头丸，故不佳。明当必集，当与君相见。”只看文辞，便能遥想千年前，琅琊俊士是怎样的谦谦而悠游……若得亲见那“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洞”的法书，则所谓六朝风物俱出。

　　橘产南地，农历四月开花，至秋冬间果实黄熟。还是那位王右军，在向亲朋信报平安，并询问身体是否康健的《平安奉橘帖》中又云：“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霜雪未打前收摘下的熟透橘果，随着来自远地的信函，一起成了难得之物，亲友在得晓安康之余，还能品其馨香，此情此景，惹人回味。

　　更早的屈原，34岁时作《橘颂》，所谓“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以志为人，以德成事，三闾大夫只通过区区152字挥斥至极。

　　后世散仙青莲居士25字书《上阳台帖》：“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可穷。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短短碎语，暂且不论其伪讹孰是，也恐怕永远入不得正史，但仍风骨翩翩，很是魏晋。

　　信哉，刘申叔《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云：“繁简有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