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老宅子里的那棵大枣树,真可以说得上远近闻名。甭说一个胡同的,就连相邻的辟才、郑王府夹道、南半壁街的老街坊们也都对它的“高大形象”印象颇深。站在胡同口,用不着踮脚,就能望见它那耸入云端的树冠。对于这棵枣树,也只是偶尔说起,并未日有所思,奇怪的是,它常常走进我的梦中。正是由于这种“路长梦短无寻处”的感觉,撩我提笔一记。 旧居位于西城辟才胡同内梯子胡同5号院。那棵参天拔地的大枣树就矗立在小院中央。树腰粗得两个大人都搂不过来。记得爷爷说:“打我小的时候,它就这么粗。”大人们都把这棵寿高百年的大枣树称做“老寿星”,可在我眼里,它始终像是一条血气方刚的汉子,雄姿英发,蓬勃峥嵘,一枝一叶充满着生机。 开春时,一簇簇金黄色像小米一样的枣花掩映在一树新绿之中。它那特有的清香伴着徐徐轻风弥散在小院的每一个角落。每到夏天,如棚似盖的树冠仿佛给院子撑起了一把绿色的大伞,洒下满地浓阴。冬天的它,远远望去,活脱脱一个铁骨凌空身披银甲的武士。要说它最美的时候,还是在中秋节前后,一个个小红灯笼似的大枣红灿灿坠满一树,绿叶在西风里如簌簌耳语,给人一种“乱分秋色到人家”的都市田园般的意蕴。 那时,家家祛暑纳凉的工具不外乎是一把大蒲扇。可不论天多热,只要往树下一站,立马儿打心里透着爽。难怪下了班的叔叔婶子们一跨进小院,先要在树下歇歇脚,过过风,落落汗,再各回各屋。及至年长才明晰,树下虽有几许微风,但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作用。劳累奔波了一天的人如倦鸟归巢,终于可以歇乏了。 当树上的枣泛起红晕时,对于我们这些不大点的孩子来说,最盼的是下场急雨。因为被雨点打下来的枣俯拾可得,而且个顶个的又脆又甜。尤其是大雨过后,在房檐下的高台阶上,蹬个小板凳,稍一欠脚儿,面对弯腰的枝头,伸手可摘。还记得上小学时,因为耐不住肚子里的馋虫,乘院里没人时,抄起竹竿朝枣树一通乱打,后来还是让母亲知道了。原以为会挨一顿 ,不成想母亲却轻声细语地对我说:“那么多青的愣让你给打下来,又不能吃,怪可惜的。今后可别价!等枣都熟透了,院里的人一齐动手,管保你吃个够。” 俗话说,八月十五枣上竿。小院里最热闹最开心的日子,除了过年,就属打枣这天了。日子是大人们合计的,自然是选在星期天。一大清早,院里的大人和孩子们兴致勃勃地聚集在枣树下,头上顶个帽子或围块毛巾,手里拿着脸盆或水舀子。那阵势,那打扮,像是逃难的,也有点像慷慨出征。说笑间,只见两个身手敏捷的叔叔施展攀援功夫,三下五除二便爬得老高,然后接过扔上去的长竹竿,就是一通开打。眨眼工夫,阵阵枣雨从空而降,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小院里的那个热闹劲就甭提了。我是一边捡,一边挑大个的往嘴里塞,任头上顶着的小铝盆叮当作响。也就一顿饭的工夫,院中间的几个大洗衣盆就堆得溜尖溜尖了。尾声自然是“平分秋色”。每次打完枣,我都要给住在南城的姥姥送去一书包,妹妹和弟弟则用手绢兜着分给胡同里的老街坊们尝尝鲜。 兴许是应了那句“在劫难逃”的老话,30多年前的某一天,几个胳臂上戴着红箍的大汉闯入院中,不由分说,对着这棵大枣树连锯带砍,大开杀戒。此时此地,年近九旬的爷爷在场,可他戴着所谓“历史反革命”的帽子,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那年月,自顾尚且不暇,谁还犯得着引火烧身。敢怒不敢言的人们纷纷回到自家屋内,趴在玻璃窗上瞅着这伙不是强盗的强盗行径。做梦也想不到,这棵与世无争、默默奉献、与祖辈和谐相处了上百年的大枣树,竟横遭劫难。更可悲的是,人们眼睁睁看着它枝断干折,却徒唤奈何。在那个令人诅咒的年代,树在劫难逃,人又何尝能幸免!直到今天,一想起那天的情景,不由得从心底泛起一股酸涩。 鱼思故渊,鸟恋旧林。或许是这棵枣树给我带来过太多的童年欢乐,或许是它那“西风满树红欲燃”的神采深深地刻进脑海,抑或是它后来的不幸在我的心头划下一道永远抹不去的伤痕,纵然六十载年轮暗转,也难以割舍对这棵大枣树的眷眷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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