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锡珊 /绘 和大栅栏相对,路东的一条街,是鲜鱼口,紧连着鲜鱼口,一直往东到崇文门外大街,东口正对着花市大街的这条街,现在都叫做兴隆街。其实,在以前,起码在解放初期,也就是我小时候住在它附近(我住打磨厂,是一条和它平行的胡同)的时候,这条兴隆街是分为这样四段的: 紧连鲜鱼口的一段叫崇真观,那里在明朝时候有很大的一座庙叫崇真观,后变成明习礼监太监张政的私宅,到了清末民初已经沦落为小商小贩的驻地,人们叫习惯了,便把这条街叫成了崇真观。那座叫做崇真观的老庙遗址的模样大致还在,很大,有宽敞的院子,还有古树,我小时候常去那里玩,那里还放映过露天电影。那里还有一家储蓄所,一直都叫崇真观储蓄所,我父亲去世是在1973年,单位发给我420元的抚恤金,我就是把钱存到那里,一直都没舍得花,没舍得取,那时那里还叫崇真观储蓄所。 再往东,从南深沟口到新开路南口,最早叫做兴隆街的,指的只是这一段,后来把这一段和崇真观合在一起,改叫西兴隆街。 从新开路南口到翟家口,这一段叫东兴隆街。 从翟家口到崇文门外大街,这一段叫木厂胡同。 我这里专门说的,就是最早叫做兴隆街的这一段。不因为它是兴隆街这个名称的正宗,而是因为我小时候住的大院,就紧靠着这条街,穿过南深沟,或墙缝胡同(现改名为翔凤胡同),都可以到这条街上。如果是放学坐23路公共汽车回家,从芦草园穿过草厂几条里的任何一条胡同,都可以走到这条街上,然后到家。可以说,这条街,就像我的一位熟悉的老街坊,即使现在走在那里,也让我感到很亲切。 小时候的印象,有些模糊了,只记得那里店铺林立,人来人往的,比我们打磨厂要热闹。印象最深的,有这样三处:一处是北京城最早的纸铺,叫做敬记纸庄,它是路北的一座二层青砖小楼,旁边有一条小胡同,走进去是它的后院,院子里有十多间房,是它的仓库。敬记的老板姓姜,讲究一个“敬”字,敬什么?敬的是顾客和纸张本身。敬记纸庄的生意芝麻开花节节高,把生意做到大江南北,统领全国。当时有竹枝词这样赞美它:兴隆街里兴隆象,发达生意敬记庄。我小时候,它就不卖纸本,没多久就关张了,我们再要买个本子笔墨什么的,要不得到大栅栏口的公兴,要不就到它的东边一点靠着兴隆街小学的文具店了,那家文具店的名字,我已经记不得了。 一处是有名的老中医关幼波的私宅(他家在草厂三条里还有房子),后来我的一位中学同学到北大荒插队,认识了也到那里插队的关幼波的女儿,恋爱结婚,回到北京后没有房子暂时就住在那里,我还专门到那里去看过他们,那是路北靠近新开路的一个小院子。 再有就是紧把着南深沟口东边的救国会教堂,高台阶,里面很高,很宽敞,有高高的彩色玻璃,我小时候那里是少年之家,我和小伙伴们常常进里面玩。不过,那时,里面已经没有什么宗教的神秘感,只是觉得黑森森的,总好像是在开着灯,很好玩。 当然,这是兴隆街三处最有名的地方了。其他的地方,我已经不大清楚,脑子里只留下一点隐隐绰绰的影子,在时光的蹂躏下,散漫成斑斑点点的游丝一样的恍惚。我很想弄清楚那里具体店铺的具体位置,将童年和少年的回忆具象为眼前的实景。可是,我去那里好几次,问了好多人,可惜,都没有收获。年轻人大多是外地人,在附近做一点儿小本的生意,暂住在这里,对此一问三不知,年龄大的老人,大多是后搬来的,运气不大好,老街坊都没有碰到。兴隆街,留给我还是一团打散的墨盘洇透四下的影子。 前两天,我再次去那里。这次真巧,在兴隆街小学的对面,一个小马扎上坐着的一位在那里乘凉的老大爷,显然背后的临街的房子就是他的家。我上前一问,算是问对了人,老爷子今年69岁,15岁就住在这里,一住住了54年,也就是说,从解放初期到现在,就没有离开过这里。他对我说:你问吧,这一块没有我不知道的,可能我会把在东边一点儿地方的说成了在西边一点儿,但不会差得太远。 在他耐心的指点下,这条我童年和少年一天恨不得跑八趟的街,我终于弄清楚了一些具体情况。在他的帮助下,我绘制了这样一幅地图—— 街北面,从南深沟口往东到小观音阁(现洪福胡同)南口,除去私宅,依次是:救国会教堂、油饼铺、敬记纸庄、服装铺、气焊厂、于家粮店、三京饭店、顺兴文具店、装订厂、副食店、煤铺、染料行、同济茶店、黄天昌酱菜店、景新西药房、福茂油盐店。 街南面,从草厂头条往东到草厂六条,除去私宅,依次是:裁缝铺、香油作坊、煤铺、理发铺、苏家铁工厂、满家烧饼铺、毛笔社、眼镜店、自行车行、于家铁工厂、王和花生炒锅、敖家羊肉铺、藤铺、化工铺子、菜店、五金商店、董家杠房。 他特意向我解释:杠房,就是以前谁家死人了,为人家吹吹打打送殡的。然后,他告诉我:路北兴隆街小学就是在原来三京饭店的地址上改造盖成的,解放以前,三京饭店就很大。景新西药房也很大,占了挺长的一溜儿门脸房子(他说的这家西药房,我小时候就不再是了,前几次来,看那一溜房子还在,墙头上有三块匾额,上面涂抹上了白灰,看不见字迹,中间一块,左右的各一块对称,显然大门在中间,现在门开在两边,我走进去看,里面院子很大,分成两个院子。外面临街的窗子很大,低处齐腰,明显是原来的橱窗,后来砌上砖,只露出半截窗子,是住上人家以后的事情了,但那后砌上的砖的痕迹很明显,显示着岁月嬗变的沧桑)。我们路南的两家铁工厂特别的吵,机器整天咣当当的,响得我们这里都能够听得见。 他又笑着对我说:你说你小时候常走的墙缝胡同南口西边总关着大门的院子,是一处私宅,它的旁边就是同济茶店,同济茶店的对门,也就是南面三条口的西边,是王和花生炒锅。然后,他问我:你知道什么叫做炒锅吧?我说我不清楚,他说:就是炒花生瓜子栗子卖的店。同济茶店掌柜的爸爸和对门炒锅店的闺女偷偷地好上了,炒锅店里闺女比他小十好几岁。两人偷偷地跑了,同济茶店掌柜的他爸爸把他和他妈妈都甩下,跑到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我说:这不是私奔了吗?后来呢?没再回来吗?他甩甩手说:回哪儿?到现在,也见不着个人影。 算起来,他向我介绍的,只是兴隆街的一半的样子,短短的,也就有半里地长,一家紧挨着一家的店铺,密麻麻的,竟然那么多。发生在这里的人生故事,悲欢离合,也是这样的多。如果有人为这条小街作传的话,一家家的故事倒腾出来,拔出萝卜带出泥,不比现在演的电视连续剧差。 老爷子告诉我,他15岁从河北老家跑到北京,就是在路南的敖家羊肉铺学徒,原来羊肉铺里都是后院养羊,以后羊不养了,得每天去上货,我每天骑一辆英国的自行车,早晨五点到大红门拉羊肉,老英国的自行车结实,驮上三四百斤往回骑,没事!我最开始学徒,就干这活儿。 我问他:您也姓敖? 他说:我姓田,我们那个村子好多人姓敖,敖姓的都是回民,我不是回民。 然后,他问我:你说我这儿能够拆吗?可是把我的房契户口什么的都弄去登了记。你别看我现在住这儿挺挤巴的,我的外孙子都23岁了,下了班有时住在我这儿,就住在里屋,我老伴死了,我一个人,就在外面搭个床板睡。可是,我还真不愿意搬,一来,住这儿这么多年,都熟都有感情了;二来,搬家,给的那点儿拆迁费,哪儿够买房子的呀! 告别田大爷,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如果一个人,在这里干了一辈子,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一辈子过去了,居然最开始住的是什么样,后来还是什么样子,没有什么变化,会让人怎么想呢?社会在发展,他旁边不远的地方就在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而他自己住的屋子还是老样子,只是在外面用碎砖头搭起了一间低矮的小房,好像时光偏偏在他这里停住了脚步,始终定格在逝去的光阴与回忆里。 走在兴隆街这条老街上,看着街道两边变化不大的景物(基本和我小时候见到的差不多,只不过越发的破败),心里很恍然。 往前走,走到北官园,这里有一座医院,是附近最大的医院,小时候,我在我们大院前的空场上的一个大车轮子上玩,从上面摔了下来,晕了过去,母亲背着我就是到这里来给我看病的;上初中的时候,我的手心长了一个瘊子,也是到这里开了一个小刀口,每隔几天到这里换药换纱布。现在,还是一家医院,似乎盖的高楼更大了。熟悉的一切,因记忆的复活而燃起鲜活的生命。 前面的一条胡同,北面应该是翟家口,南面是阎王庙前街,现在这两条胡同已经没有了,再前面的木厂大街也没有了,修新世界商厦和祈年大道时候,前面都被拦腰斩断了。兴隆街,这条自明朝就有的老街,我站在这里的地方,清《顺天府志》里说:“附近的平乐园、南北官园、贾家花园,都是昔时园亭遗址。”可见曾有过一时花园繁茂的鼎盛,只都是昔日的辉煌而已。 很巧,就在这时,三位外国女郎骑着自行车从西边迤逦而来,停在我的前面照相,便简单地聊了起来,我知道她们是荷兰人,从上海转到北京工作,才两个来月。我问她们知道这条老街的历史吗?它可是有四百多年的年龄了。她们很惊讶,然后指着医院很奇怪地对我说,这么大的医院,在这么老又这么窄的街道上?然后,她们指着这条兴隆街又对我说:很漂亮。我不知道她们说的是不是只是一句客气话,因为,我真的没有觉得它有什么漂亮,说古老可以,说漂亮,《顺天府志》说的那时候,才真的叫做漂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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