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澳洲朋友对我说,你们的四合院把人关起来,很难与外界沟通;再加上还有灰色高大的城墙,都使人感到一种束缚。怪不得中国的“囚”字,是人在方框里——我惊佩她对单音节、象形文字有如此的理解。 我不奇怪她对北京四合院及城墙有这般见解,毕竟我们有不同的文化背景。不过,她的一番谈论,倒引起我的反思:四合院圈住我了吗?北京的城墙与城门对我意味着什么? 从我生下来到18岁离家参加工作,我都是住在四合院里。我奇怪,对过去半个世纪的生活,我怎么会记得如此深刻,甚至如昨日发生的事情。 冬至消寒 每年十二月二十一或二十二日是“冬至”。“冬至”这天,是季节的转折点。冰冻的土地,一个■头下去,地只被刨出个白印儿。父亲把写好的三份“九九消寒图”分给我们三姊妹,每人一份,贴在各自的房间。 “九九消寒图”是用正楷双勾写成:“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按繁体字笔画算,每个字都是九笔,正和“数九”的日期。每个字,一个“九”,九个字都填满,便“出九”了,天开始暖和。选这几个字是因为在北京,当年柳树多,春天发芽最早的树木也是柳树。树木返青,也必得春风吹绿。涂写“九九消寒图”在北京也是比较普遍的习俗。 涂“九九消寒图”基本上有两种。比较普遍的是只用毛笔一天涂写一笔。涂完后,一色黑。讲究的是用不同颜色涂双勾,如晴天涂红色、阴天涂蓝色、雨天涂绿色、风天涂黄色、雪天不涂或用白粉笔涂。这样九个字涂完后,不仅“消”了寒,还可以知道在这九九八十一天中气象变化,也有人家是用填梅花形式,即在白纸上画出枝干,一天画一朵梅花,或红或黑,八十一天过后,就成一幅墨梅图或红梅图。 每年开始头几天,我们姊妹仨都觉着好玩儿,有意思,各人在自己屋里兴许把“庭”字都用毛笔涂满,或涂“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洋”,就是“广”字头。汉字是象形字演化过来的,每个字或偏旁部首都有“说道”,记起来既容易,也有趣,也能多识字。 父亲第二天到我们仨人房间检查的时候,发现涂得都不规范,他会说:“这还叫什么‘消寒图’呀,‘消寒’、‘消寒’是一天一天的‘消’,因此,要一天涂一笔。” 父亲每年这样说,我们每年都没按他说的涂。 使用毛笔可跟使用圆珠笔不同。毛笔最普通的分大、小楷,还有羊毫与狼毫之分。父亲给我们的“消寒图”每个字约5cm×5cm,必须用大楷毛笔涂。尽管当时从小学到初中,都有书法课,但每周只一节课。这毛笔使用后,必须立即用清水把笔头洗净,再戴上铜笔帽,方可延长使用寿命。每天为涂这一笔,要花那么多时间,特别是清洗笔头,不是涮涮即可的事。三姊妹谁也不愿意费这个劲。开始时,仨人互相商量使谁的笔,三人写,一个人收拾。我当时年龄最小,刚上小学,学描红模字。她俩便都过来用我的笔。渐渐地,我也不干了。于是,我们便向父亲借笔。他有笔筒、笔架,放置各式毛笔。开始,他也借我们使用,还笑眯眯地问:“是涂‘消寒图’吧?” “冬至”这天最愿意接受母亲的安排。中午一定是吃饺子,这叫“捏耳朵边”。她说,“冬至”是数九开始,吃了饺子,一个冬天儿都不冻耳朵。多好玩儿呀。吃过午饭,母亲又发布“通知”:“从今天开始,你们可以到北海滑冰了。”按她的说法,“冬至”以后,自然水域的冰冻得结实,冰碴儿“横”了,不容易掉冰窟窿里。 我们不仅可以到自然水域滑冰,母亲在我家的西墙根儿,还为我们泼一个一米宽、三米长的小冰场,只供我们打滑出溜儿玩,每晚,吃过晚饭,我们便在这块小“冰场”玩,直到晚上九时,母亲把我们轰走,各自准备睡觉。她打扫“冰场”,泼水。一夜后,便是非常光滑的冰面。 Bye—bye 灶王爷 农历十二月廿三日,是各家各户供奉的灶王爷启程上天,向玉皇大帝报告本宅情况的日子。这天,各家各户不敢怠慢灶王爷,晚饭给灶王爷饯行,必得有鱼、肉,有酒,还要燃香、点蜡。全家人自然也是大吃大喝一顿。因此,老百姓把这天叫过“小年”,隆重程度,仅次于除夕。 灶王爷是套色木刻、手工印制,质地粗糙的画像。每年农历除夕“请”进家,实则是买来的。为了对灶王爷尊敬,必须用“请”字。灶王爷被“请”进家后,先随便在屋子里呆几天,除夕夜,随着举家欢庆的爆竹声中,被贴在厨房的墙壁上。然后焚香礼拜,才算神归旧位。灶王爷画像两边贴上对联,一般上联都是“上天言好事”,下联是“下界保平安”或“回宫降吉祥”,横批也都一样:“一家之主”,灶王爷画像下面钉个小三角木架,架上放一条小木板,小木板上放小巧的香炉、蜡烛台和小供品。 灶王爷是玉皇大帝派驻各家的“检察官”,从落座神位那一刻开始,便监视这家每个人的行踪品德,待到十一个月零二十三那天,启程上天奏本。万一说上几句不着听的话,本宅吃不了兜着走。自然,启程那天,各家各户好吃好待的了。 吃过晚饭,不必招呼,几个孩子齐集厨房,听从母亲的支配,一齐参加祭礼。过去看书,都说祭祀等事把女性排斥在外,算是封建社会轻视女性的一条“罪状”。我家相反,所有祭礼全由我妈主持。她算得上是我家的女祭司。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已在灶王爷像前摆个小方桌,显然,墙壁上的小木架已不够气派了。方桌上的香炉里,已经燃起三炷香,香烟缭绕。两个蜡烛台上点燃的两支红蜡烛,似有意与香炉的香挑战,蜡烛火光摇曳与烛烟青灰,整个厨房气氛就是与往常不同。我家晚饭吃的饭菜,母亲挑选精致的几样,分放几个小碟里,供在灶王爷像前。两大盆的关东糖和糖瓜在供桌上特别显眼。 除此,小方桌上还摆放着用高粱秸外皮编结的马、狗和鸡;一小盘黄豆、一小盘小米、一小盘高粱米和一小碗清水,白菜自然是给灶王爷吃的。马是为灶王爷上天骑的;狗是灶王爷的护卫;鸡是为了每天打鸣儿叫起儿,使灶王爷不至睡过点。黄豆、高粱米是马饲料,鸡吃小米。清水是它们一行共饮。 “狗吃什么?”我们问。 “吃灶王爷剩的!”母亲认真回答。孩子们点头称是。 晚饭过后,母亲收拾停当,“祭灶”典礼开始—— 母亲令我二姐站在板凳上,把灶王爷画像揭下来,放在桌前的一个废旧搪瓷盆里,然后把马、狗、鸡和各种饲料,依次放在盆里。孩子们的眼睛盯着母亲的双手,最关心的是供桌上的那两盘关东糖。关东糖短粗,有的地方叫麦芽糖;糖瓜是用麦芽糖做的结南瓜造型,大小如小胶水瓶。这才是当晚点睛之物。 母亲把零碎事儿干完,返身回厨房。只见她点燃灶王爷画像及随从,口中念念有词:“灶王爷,本姓张。骑着马,上上方,见玉皇。好话多说,孬话瞒着。”说毕,她从桌上拿一块关东糖在大铁炉子的灶口处,使劲地涂,然后说: “什么都别说了,用糖把嘴堵上吧。”母亲笑眯眯地伸直了腰。 厨房里,伴和着燃香味儿、蜡烛油味儿,这阵又掺和进烧焦的关东糖味儿。 祭礼结束,每个孩子分到数量、品种相同的关东糖及糖瓜。这是我家的传统,任何糖果、花生、瓜子,都是按人头均分,不分大小。 每年一次的“祭灶”,每年都有新鲜感。 1949年1月31日,北平解放。 解放前的冬天,中国人民解放军早已把北平团团围住。二姐当时参加了地下党的外围活动,她从学校带来解放军的信息和解放区的流行歌曲,如《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团结就是力量》、《你是灯塔》等。母亲从街面上也听到许多传闻。可街筒子的老百姓,只待解放军进城。 农历腊月廿三,我家照旧“祭灶”。在点燃灶王爷画像时,母亲说完了往年的那套话后,又找补了一句:“北平解放了,您就别再回来了。” 从此,我家再也没有“祭灶”的活动。 除夕夜惊魂 进了腊月门,从初八开始,我家便进入节日状态。姐弟六个人,掐着指头算日子。墙壁上的“九九消寒图”,参差不齐地被填写着。父亲也不再挨着房间检查了。母亲张罗着埋她的“冰柜”。说是“冰柜”,实是一个一米高、口径约三十厘米的水缸。母亲在花池里挖一个大坑,把这缸放进一半,露出地面部分用积雪紧紧围住。缸口用一个高粱秸做的盖帘扣上,然后再用一口大铁锅倒扣住。“冰柜”里陆续放进鱼、肉以及为正月初一到初六吃的馒头、饺子。 廿三,送走灶王爷,没人“监视”了,全家气氛更活跃。 傍年根儿下,“送灶王爷的!”“送财神爷的!”叫声络绎不绝。除灶王爷只能买一张,至于财神爷,凡“送”必请(买)。谁敢把财神爷拒之门外? 1942年农历除夕,在日本人统治下,家家都被笼罩着阴云,人人心头压着石头。可年也得过呀!照惯例,我家各屋门框上都已贴上对联;天井贴着春联。这些对联和春联,早先都由父亲写,日本侵略后,父亲也没心思写对联,改由我二姐写。二姐当年也才小学六年级,却写得一手好字。父亲看着女儿写对联,心头才有点点快意。 南屋堂屋里,摆上了祭祖的供桌。供桌上摆放着香炉、烛台、干鲜水果、鱼肉糕点。供品中的鱼肉、馒头等,都出自母亲之手。孩子们最看中的,是那四方形、如宝塔般的“蜜供”。这是从糕点铺买来的。每年只是除夕才能买到。初六过后,大家分而食之。过了除夕,甭想再吃,那才是“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 已是除夕夜。院子里铺满了松树枝的芝麻秸。只待把祖先“接”回来,孩子们便可把这些芝麻秸、松树枝踩碎,以取其谐音——踩岁(碎),然后是燃放鞭炮,全家人穿新衣,依次向祖先拜年,向父母拜年,向姐姐、哥哥拜年。孩子们等待着这一兴奋而喜悦时刻的到来。 除夕夜要的是喜兴。母亲从早到晚,挨个儿孩子嘱咐:“吃饭小心,别砸碗盘;走路小心,别摔跟头;说话小声,别乱喊乱叫……”母亲以“家礼”规诫她的孩子,特别是女孩,她会说:“女孩子家家的,站没站样儿,坐没坐样儿,长大叫人笑话。” 大约晚上十一点左右,母亲提个红纸灯笼,把我叫上,出了家门,到家门对过儿的南墙根儿下,烧一堆用金银纸箔折的元宝造型,算是把祖宗“接”回来。 按传统规矩,家祭活动的主持应是男性户主,或成年的长子。我家却始终都由我妈主持。父亲只在他的书房看书、写诗,等待妻子的召唤。 那是一个冬雪的除夕。胡同里早已没了行人。平日冬夜叫卖:“冰糖葫芦!”“落花生—脆瓤儿多给!”“萝卜—赛了梨!”也都销声匿迹。间或有零星爆竹声。积雪在昏暗的路灯照烁下,闪闪烁烁。 我们家在东四三条胡同。当年叫东四牌楼三条胡同。从东四牌楼由南朝北,一共有平行十二条胡同,都是东西向,是典型元朝时的胡同,胡同宽约九尺,元时为六步。满清入关,汉旗和其他民族被赶出城,内城全部住着满族八旗子弟。东四三条这一带属正白旗。我家是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搬进来的。 从我家大门到南墙根儿也才不足十步远。等我把家门虚掩好,走到南墙根儿的时候,母亲已经点燃了金银箔,站立起来,算是把祖先“接”回来了。 母女俩一前一后地朝家门走着。我觉得身背后好像有人跟着,这时我俩已走到家门前,两个陌生男人直挺挺地站在我们背后,不像是来偷东西的。 母亲拉我出来陪她“接”祖先,为的就是替她照看四周。六个孩子中,大姐、二姐正值少女,属大姑娘了,黑更半夜不能叫这么大的女儿出来,太不安全。我弟弟小我两岁,刚七岁,还不懂干什么事,再说,他是我家惟一的血脉。在母亲眼中其地位同她的丈夫一样重要。我便是最佳人选。虽是女孩,年龄尚小,刚九岁;论年龄小吧,多少又懂点事。我又具有本应是男孩会的本事,如上房、登梯子、爬墙头、一手持“二踢脚”、一手点火放爆竹等。这次我可真被派上了用场。 母亲见身背后两个陌生人已经无法摆脱脱口问道:“你们干什么?” 两个男人中有一个说了几句话,我们没听懂,但知道是日本话。这是因为我已经学了一年日文,妈天天上街买东西,也听熟了日本话。 我们已无法阻止他俩进我家了。妈妈与这两位日本人周旋,他们看供桌上我祖父的照片及供品。我到大姐窗前低声说:“别出来!”也不知她听见没听见。又跑到北屋,喘着粗气对父亲说:“日本人进家了!你跟钟麟快到里屋,关上灯,别出声!”然后通过小过道,出后门,找到邻居祖家。祖先生是日文翻译。平日,我们邻里关系不错。我家的孩子却尊称他为祖大叔。经过翻译,我们知道这两位日本人是从二条横胡同拐过来的。他俩看见我们母女的全部活动,估计是跟祭祀有关,于是进来看看。这两个日本人也没看出我家有什么不轨行为,便走了。 “哐!”母亲把大门紧紧关上,又用横杠把大门再加关一道。任谁也推不开。她脱口说了句:“没接来祖宗倒接来了鬼!”后来,爸爸弟弟姐姐们陆续过来了。妈妈这才说:“把芝麻秸、松树枝归拢起来,踩什么碎(岁)!也别放鞭炮了,别再招来鬼!” 全家悄悄地把原本准备得热热闹闹的“除夕夜”草草收场又吹熄在院子里点燃的灯笼;把院子打扫利落;除夕夜的团圆饺子也不吃了。自然也没必要守岁。各人回各人的房间,熄灯睡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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