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说,“涮”,其实我己经侃过了。再侃,用北京人的说法,有点儿“贫”。“贫”者,饶舌之谓也 可既然是“测庐主人”的闲话,还是得从“涮”开始 看来,陈某人不仅“真他妈中国人”,而且也“真他妈北京人”。北京人就是这样,干什么都得“全须全尾儿”,“尾儿”,在北京话里,读似“倚儿”。这话是从斗蟋蟀那儿来的:一场争斗下来,自己的“大将军”仍旧“全须全尾儿”,是一件很“拔份儿”的事 我想或许因为北京人住在一座“全须全尾儿”的城里,又住在一个“全须全尾儿”的四合院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初一的饺子到大年三十的合家宴,吃的也是一套“全须全尾儿”的饭菜,看的,又是“公子落难,小姐养汉,丫头捣蛋”之后,“洞房花烛,金榜题名”的“全须全尾儿”的京剧……所以,北京人就看着“全须全尾儿”舒坦,不然他就别扭、窝心、生气。鄙人的老岳母就有一个典型的故事:有一天,家中一对很好的杯子被她不留神打碎了一只,老人家下一个举动谁也不会想到:她竟一扬手,把另一只也给摔了 “我看着剩下的这一个生气!”她说 话又说远了,既然又找到了犯“贫”,的意义,我们还是说“涮”吧 北京人把过冬称之为“忍冬”。冬至一到,所谓的“忍冬”就算是开始了。其实,一个“忍”字,与其说显示着北京人面对草木萧索的无奈与悲凉,不如说更多的倒是透着北京人的乐观与坚韧。是的,冬至一到,否极泰来,别看窗外大雪纷飞,朔风怒号,日子难道不是一天天和暖了吗? 和这乐天知命的哲学相呼应,忍冬对于北京人来说,也是一桩颇有情致的事情。旧京人家,有的人喜欢描“消寒图”:一幅81瓣的梅花枝,每天描上一瓣。有的人则描双勾的“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每天描上一笔。九九八十一笔描完,已是“九九加一九,河边看杨柳”的日子了。如此“忍冬”,雅固雅矣,“物质文明建设”,岂可或缺?那么,和这“精神文明”相得益彰的,便是“涮”了:“一九”一涮,“二九”一涮……一路这么“涮”下去,即便到了“九九加一九”了,还得“涮”一次,有人戏曰“十全大涮”是也。这“涮”的场面可以说是十分壮观的:亲朋好友围坐于炭火熊熊火星飞迸的紫铜火锅旁,将切得薄如纸片的羊肉放人滚沸的汤中,随即夹出,蘸佐料而食之。羊肉片人汤成丝,入嘴则化,鲜嫩爽口,决无油腻腥擅。当然,和这羊肉的“主旋律”相呼应的,还有特备的粉丝、白菜、酸菜、冻豆腐作为“和声”,您还应该用糖蒜来掌握“节奏”当羊肉吃到有几分饱时,吃上一瓣糖蒜,会又一次使阁下口胃大开,不由自主地进人新的乐章 当代的北京,忍冬时节描“消寒图”的人大概没了,而“涮”者非但不见减少,反而有声威雄壮之势。不信您到北京的街头一瞥,大有“凡有饭铺处皆日可涮”的气派。而且这洲的节气,已经不是“大约在冬季”,即便盛夏的夜晚,大饭店里,冷气开放,自不待言,小饭铺的门外;也是红光闪闪,有人赤膊围聚,不惜大汗淋漓。所为者何?涮也 这围炉大“涮”的场面,是中国人特别是北京人人际关系“亲和性”的最好图解 在北京“涮”,最好的去处是东来顺 东来顺地处王府井八面槽东风市场北门东侧,由一丁姓回民创建于清末,百余年来,·以选料精、刀工细、佐料全面黄声申外。据说东来顺只选口外羊迸京,进京后还不立时宰杀,而是要人自家羊圈,饲以精料,使之膘足肉厚,·且心情平和,才有资格为东来顺献身。上席之肉,还要筛选,惟大小三叉、上脑、黄瓜条等部位而已。东来顺刀工之讲究就更不用说了,三四十年代吃过东来顺的人大概不会不记得,那时常有几位老师傅立于东来顺门外,操刀切肉。桃李无言,下自成溪。过往人等看那被切得玲咙剔透的羊肉片,谁人不想一涮为快?如今的东来顺当然不复保留此种节目,不过老字号的威名手艺是代代相传的。当然,就笔者一家之言,近来东来顺为顾客调好的佐料,笔者不敢恭维。按笔者的想法,店家只需准备好韭菜花、酱豆腐、芝麻酱;虾油、料酒、辣椒油等等,由顾客自便最好,店家以“大一统”取而代之,众口难调,反如画蛇添足。更何扼有品位的老“吃主儿”还会挑剔,说这破坏了调佐料过程所得到的那种“仪式感”,让人家少了“一乐儿”呢 到东来顺去捌,还有一种吃法鲜为人知,惟方家始得其妙。即东来顺之羊肉,可以生食之。阁下不妨择其瘦者,不必下锅,直蘸佐料一试,其鲜其嫩,别有滋味。东来顺羊肉的质量,由此也可见一斑。东来顺的糖蒜,全系本店自制,据说只能进每年夏至前三天的蒜,把一年的糖蒜脯上,早一日尚嫩,晚一日则老矣。小小糖蒜,精细若此,其声名所以远播,不是没有道理的吧 不过,我觉得,比东来顺更有时代特色的,是一种叫“共和锅”的“涮”法。恐怕我是吃过“共和锅”的最后一辈人了。吃“共和锅”用的是一张桌面中空的大方桌,桌面中央的空洞里,放着一个直径约为一米的大锅,大锅用一块一块铁丝网隔成一段一段的“自治区”,来涮“共和锅”的人,不分男女老幼,生张熟魏,皆可占一席桌面,到锅里找一个空间,将您的那些羊肉片,在自己的领地里涮。一边涮,一边聊,真有了那么一点“五族共和”的味道 说实在的,最后见到“共和锅”,已经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若不是一位德国的汉学家问起,我己经把这有趣的一幕给遗忘了。当然,同样是“文化震惊”的理由,这老外对“共和锅”要比我在意得多。有一次他告诉我,他是“文革”中来申国留学的,因此,他应该算“工农兵学员”,而后,忽然对我说:“我最忘不了野小饭馆去吃‘共和锅’,只是我到现在也没闹明白,这名称是从什么时候叫起的?为什么把它叫‘共和锅’呢?”以研习旧京民俗为自豪的我辈,竟无以作答,期期艾艾,王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只好老老实实说且待我查一查 一位老人告诉我,其名之得,果然取自“五族共和”之意。 真是“人皆可为舜尧”的北京人,在-口大锅里捞羊肉片,都捞得出如此“伟大的意义” 甭担心北京人“姓社姓资”、“重义重利”,北京人天生是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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