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情怀

    也许这个院落已经颓废，也许这个院落已经风华不再，也许这个院落曾经的光彩掩蔽在由不同的年份、四下搭盖了的小房、厨房、接出的廊子后面……就像每个人都曾年轻，有的人也曾有过绝代风华。岁月不再，感情却怎能轻易流走，更何况，它承载了太多的记忆、太久的岁月、太多割舍不下的情感。我们即将开设“日子·院子（宅·院·生·活）”这个栏目，希冀将您曾经生活过的院落的历史、人文、花草、树木、邻里、生活记录下来，留给我们不曾有过四合院生活和记忆的后人……

　　人们都怀念自己的故乡，可我经常想到的是自己度过童年的四合院。从我记事起我家就住在西城区达子庙10号，解放后改名为北兵马营，现在已经拆迁为金融街区。虽然我童年的院落已经没有了，时隔几十年后，经过了时代的变迁，在这四合院里所发生的一切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我们住的院子靠在西城墙边，达子庙顾名思义，在街后有一个不大的庙，这个庙因无人维修，已经变成穷人的居住区。这个胡同不太大只有十几户人家，胡同口有一棵大槐树，槐树下是我们这个胡同小孩经常聚集玩耍的地方。这个院落有三间北房，三间南房，一间西房，院子很大，大约有90多平方米，门口有两个小石狮子，房子都是砖瓦房，门窗都是木制结构没有什么装饰，它是北京极为典型一般的四合院。在别人眼里我们这个地区是穷人区，可我记忆中的小院是那么美好、温馨，在那里充满了亲情和美好的记忆。

　　我的父亲是中学老师，母亲是小学老师，还有两个妹妹。我家租住在北边三间，全家人睡在一个大炕上，为了不潮湿炕上面铺满了木板。后来我上小学六年级时，为了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学习，在东边屋子用木板搭了一小床。我们家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两张桌子，一张用来全家吃饭和接待客人，另一张是我读书的地方。衣服都放在包袱内堆在墙角上，爸爸工资发的面粉也一袋袋的堆放在一起。我们的生活来源就是爸爸的月薪，那年月怕通货膨胀，爸爸的月薪有时就发一袋面粉。妈妈因为生妹妹不能工作了，全家生活虽然能勉强吃饱，但却很温馨。现在还记得妈妈为我们烙的饼是那么好吃，虽然没有钱做很多菜，但每天吃窝头加咸菜炒黄豆都觉得很香。父母虽都是老师，学习从来不给我们压力，只是告诉你做人的道理，要努力读书、诚实做人、学点真本事、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爸爸为了生活每周要上30个小时的课，每天回来累得嗓子都哑了。艰难的岁月使得爸爸是我们家最节省的人，什么都舍不得吃，有点好吃的菜都留给我们，一件衣服穿了十几年都不换。我平时很喜欢音乐课，在小学时就参加了学校的歌咏队，沈老师经常带我们到广播电台唱歌。看到别人弹钢琴，我也想学。爸爸知道后卖了一袋面粉给我交了学费，买了钢琴练习曲，爸爸的行动深深的感动着我，一生难忘。父母的榜样和行为是我努力的动力，在我上小学六年级时，就下定决心要考上北京最好的中学回报父母。就是在这个院子里我发奋读书，在1946年我终于考上了我最向往的北京师大女附中，这也奠定了我今后的人生命运，我们全家都很高兴，邻居也来道贺，小院充满了欢乐。

　　记忆中的小院是那么美好，它就是我儿时的大花园。我们的四合院分前院和后院。前院有一棵一个人都抱不过来的大枣树，结的果实又大又甜；后院也有一棵大枣树，它的果实又甜又酸。爸爸在院子中间种了一棵很大的葡萄，夏天是我们做功课和乘凉的好地方。在院子的东侧我们种满了月季、茉莉、晚香玉。在我家屋檐下还种了很多盆花，有仙人掌、无花果、含羞草等。到了夏天的傍晚，微风吹来满院的清香。在东侧院墙下我们种满了扁豆、丝瓜、黄瓜和我们小孩喜欢在手里捏来捏去玩的赤包。这些扁豆、丝瓜是我们家平时最爱吃的菜，黄瓜摘下来生吃又鲜又脆。我们的后院除了枣树还有一棵桑树，我和妹妹每年春天都养很多蚕，我们经常爬到树上去采桑叶，看着蚕一点点长大后吐丝、成蛹再变成蛾。蚕丝我们用来做墨盒内的垫布，写起字来特别顺畅好用。我们这个小院的花园，每天的用水量可是相当大，那时院子里没有自来水，吃水是一桶一桶买的，哪舍得浇花浇菜。每天下学回来都是我和爸爸到城墙脚下的水井去打水，我很小就学会在井上如何把桶送下去再拎上来，每次抬水时爸爸总是在一根扁担上给我长一些，怕把我累着。就这样一年一年耕耘着我们美丽的花园，花园带给我们愉快和温馨。

　　到了秋天是我们小院最热闹的时候，因为红红的大枣挂满枝头。大枣成熟了，全院的大人小孩全出动，大人拿着棍子打枣，小孩拿着脸盆捡，边捡边吃其乐无穷。爸爸还把剪下来的紫色香甜的玫瑰香葡萄分给各家。后院的大枣也成熟了，爸爸有时不在家，就只有我去打枣或上房摘枣。因为屋顶是斜坡的瓦，开始上房还真有点害怕，看到闪亮油红的大枣，边吃边摘就兴奋起来。秋天的大枣真是太多了，送给邻居、朋友还是吃不完，妈妈就把它放在大脸盆里晒干后放入麻袋储存，足够我们吃到来年的春天。

　　在这个院子里我最忘不了的是我的好友虎子，它是一条英俊、高大、忠实的黄狗。我们刚搬到达子庙10号时，虎子是原来住这房子的主人养的，自他们搬走以后，虎子就是不和主人走，它只是要看守着这个房子。我们的家境很艰难，没有能力养狗，妈妈说，“人吃饭还困难，哪有饭给它吃”。虎子每天到各个胡同的垃圾站找吃的，到了晚上，还是守卫着这个小院。它真是太忠实太可怜了，我们都偷着把自己的饭拿出一点给它吃，后来爸爸就经常买一些便宜的杂粮，将冬天吃剩的白菜叶子和杂粮放在一起煮熟给它吃。还为它用废砖头在屋檐下搭了一个窝，寒冷的冬天作为它的栖身之地。虎子从此就成为我们的忠实伴侣，每天早上送我上学，一路上虎子是边走边玩，有时还和其他的狗打架，但年轻高大的虎子往往是打仗的胜利者。到校门口，看到我安全的进了校门，它便转身回家。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小偷、流氓很多，那时的小偷偷东西都是晚上翻墙在屋顶上走来走去，我们听到声音也不敢出去，只要有动静虎子就会叫个不停并蹿到房上，吓得小偷不敢再到我们这里来。因为有了虎子，我们的小院都可以放心的睡觉，它带给我们安宁和欣慰。我们忠实的朋友活到14岁时，已进入老年期，但它还是那么好胜、斗勇，有时和同伴打架，因为体力不支被打得遍体鳞伤，我和爸爸给它上了很多药，伤口刚刚愈合又去斗再负伤。最后在1949年冬天，它得了老年哮喘病，虎子不忍心让我们看到它最后的痛苦，默默地走到很远的地方去。我们几天不见虎子，到处找它也没见踪影。我们忠实的朋友和伙伴，竟连埋葬你的机会都没有，我们全家几天都在为它掉泪。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但它那深棕色会说话的眼睛好似仍在看着我，虎子用它那忠实勇敢的精神陪伴我度过了愉快的童年，虎子！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

　　随着时代的变迁，北平解放前夕，因为我家住在城墙脚下，国民党绥远来的部队打着保卫北平的名义，强行住到我们院子里，家家都得给他们腾出房子。这些人不但带来了灾难也带来了跳蚤，身强力壮的爸爸得了伤寒病。妈妈卖掉了所有值钱的东西，总算保住了爸爸的命，但是爸爸有两个多月不能工作，在旧社会不能上班就会丢掉工作，爸爸躺在病床上日夜发愁。正在这时北平和平解放了，国民党兵撤走，小院又恢复了欢笑。爸爸工作的学校校长换了由延安来的彭校长，他一上任就来看爸爸，告诉他，“现在解放了，你的工作有保证了，安心养病”。短短的几句话，温暖了爸爸的心。爸爸身体恢复后，工作非常努力，还被评为北京市优秀教师。抗美援朝开始了，我已经上高中二年级，国家危难之时我虽然舍不得母校和家人，还是毅然参军，从这个小院走入到革命的熔炉中去。以后我又上了大学，工作。只能抽空再回到小院，看看家人和老邻居还有那个院落。

　　在“文化大革命”的非常时期，这个小院也在劫难逃，那时妈妈是小学校长，就算是最小的当权派吧，妈妈被批判了。有一天来了几个戴红袖标的年轻人要抄我们家，正好家中无人，他们想要撬开我们的门，小院的邻居是工人，在当时说话比较硬气，坚决不同意他们撬门，硬是给挡了回去。危难时期见真情，小院的人们都知道我们家就是老老实实的教书老师，既无野心也无财，怎么也不会是坏人。小院的人们让我们躲过一劫。

　　几十年过去了，父母都已过世，我们姐妹都住上了楼房，条件改善了，但达子庙10号这个小院所发生的一切想起来都历历在目，那人、那树、那花、那狗，这一切都永远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