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前大栅栏

20世纪初站在前门箭楼前看大栅栏的方向
 

　　正是2005年快到中秋的时候，就在前门大栅栏儿新漆了的栅栏花纹下头———由妻来推我坐着轮椅，而我仰着头，又乍一瞅，竟好像这大栅栏儿变了又没有变似的。

　　回忆起小时候来，感觉清楚极了。1945年夏末秋初，日本无条件投了降，就在虎坊桥小学的大马路上，开了光复的庆祝会。我在南城这个小学上完五年级，正放着暑假呢。

　　有一天下午，我跟着娘坐一辆洋车到煤市街儿的春华饭店里来，去看娘的好朋友祁姨和她的小女儿。她们是从山西太原那儿来的。娘和祁姨彼此寒暄着，且说着她们俩的体已话儿去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领着妮子，没往那北面廊坊头条的天宝金店走去，却和妮子从春华饭店那里出来，一口气跑到煤市街儿北面的大栅栏儿里来，妮子兴许感觉到了，天哪，这么多的人哪，准该是呆住了，不知所措了。反正我们俩来到南面两层高的“大观楼”———后才得知原是由某儒商从《红楼梦》里化出来的，这是我虎坊桥小学崔书府先生在课下对我说的。再看这妮子，望着大观楼电影院前有一张大招贴画儿，高挂着名为《陈查理》的黑白电影片儿，也新鲜得很。而那时候，我又怎能预知这2005年的大观楼竟已是整整一百周年了呢！

　　说回来吧：沿南面就是“内联升鞋帽店”了。那是三间格局的铺面，好像有些老了似的。这铺子么，第一，是鞋；第二，就是帽子。卖的鞋，多是便鞋，一直纳着自家的千层鞋底子，一穿，保证跟脚。听说清代年间，这内联升鞋帽铺原是前柜后厂，通称为“铺”。要是快到了冬季天儿，老头儿的棉窝早上了柜……还没来到那同仁堂药店，我就跟妮子说是药店里头有乌鸡白凤丸，还有安宫牛黄丸，可有名了。等来到同仁堂一看，妮子不由得吃了一惊———看这里头有三大间房屋，还勾连着屋子又套着屋子呢；可这些屋子怎么惟独低下半截子去，竟会是个下洼子呢？我告诉妮子，说是早年这正阳门五牌楼下面大街直通向永定门，那威严自不必说。而这些东边和西边的铺子，因为皇帝要从这里出行，也必须低下半截子去，众小民要跪下、要匍匐，以表示皇权。每年正月初一皇帝去天坛、登天街，朝拜那祈年殿———这原是我家的郭杰先生，是位律师，又是我的私家业师，由老人家随便跟我闲聊说的。郭先生还说，就在五牌楼左脚下，有乾隆微服私访，吃了一个铺子的烧麦，感觉与众不同，连说“好吃，好吃”，才写下“都一处”的御笔。

　　接着，可就是“三庆戏院”了。妮子一仰头，见两廊外各有招牌，挂红色长牌子，上写白字儿，赫然就在两边。后来我才得知，早在二百年前，这三庆戏园子就有陈长庚，还有余三胜、张二奎，进北京到大栅栏儿这一带来，同扮老生，挂头牌，称“三鼎甲”，且以陈长庚为翘楚；到后来他坐了班主，享誉京城，三庆戏院已是响当当的了。

　　往前走，就是什么大药房、什么大铺子之类不必去说。再就来到了“步瀛斋鞋店”了。看约有三大间格局，听说这步瀛斋也是前店后厂，生产布鞋和皮鞋……妮子却盯着我，由如说“还去什么地方”似的。

　　再走，就真的是大栅栏儿口了———高高的铁栏，妮子抬着头瞧了许久似的，嘴唇微张着。原来这正是十字路口中间，人群也正拥挤着。往南看，是粮食店儿胡同，西为中和戏院。不用瞧，那就是尚小云，扮青衣并兼荣春社的社长。

　　由口上排起，可就是有名的“瑞蚨祥绸布店”啦。妮子仰望这个大绸布店，抿着嘴，不说一句话。可那时候，我怎么会知道原来晋代的《搜神记》里载有“青蚨”，即是“祥瑞”的寓意，又怎么会明白这清代年间的大栅栏儿和瑞蚨祥，竟被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呢。还是郭杰先生同我说的，等八国联军入侵来京，大栅栏儿烧成灰烬不说，竟又变出一座巴洛克风格的建筑来———想当年，这可是新派的呢。哦，有西洋的拱门，左右各有竖柱，正高悬着横匾：这妮子竟凝神不动了。我呢，意思就是：瑞蚨祥，进还是不进？妮子还是摇摇头。

　　我跟妮子来到这“二妙堂奶酪店”前。当时总想看二妙堂到底有什么样的来历，我却说不清楚。等到这大栅栏儿来，我可早就嘴馋了，也不管二妙堂有什么深意，都无所谓。妮子见二妙堂只有一间门脸儿，有些“孤零”似的，却又小巧玲珑，不但极干净、极体面，连这门面儿也极精致。她又见楼下有个椭圆形的大木桶，淡黄色的，就蹲在那儿了。大木桶！妮子大概也觉得新鲜。我忙跟堂倌说要两碗奶酪。他说“好嘞”，也忙把木桶盖儿的蓝布掀起，将木桶打开，这里可还放着冰呢；堂倌把两碗奶酪拿了出来，还给拿了两个小瓷勺儿。

　　隔不到两、三间的铺面，我又跟妮子说是上有幌子招牌，瞧那是什么字？妮子仰头眯着眼睛———这是“厚德福饭庄”。我告诉妮子，说厚德福窄极啦，门脸儿只有半间身量，像窄憋的小胡同儿，只有一肩来宽，就是我这半大小子，对面遇上个大人都难挤得过。尽管是大白天，过道里的灯泡儿可还要一直亮着。等一进到里院儿，像大四合院儿一样，宽敞得很呢。

　　来到门框胡同我可没觉得窄憋，南北的走向么。妮子一看，里头有不少铺子，也有许多人从这些铺子进出不断。原来这门框胡同纵穿经过廊坊三条、廊坊二条，直到廊坊头条，由繁华闹市，到越来越清幽，三条街依次排开：头条的西北面是天宝金店，款式体面（原在廊坊头条西边外，后移到东边劝业场处），以金饰和白金饰为主，中间就是新罗天劝业场，楼上三、四层有唱评戏的，也有说相声、唱大鼓的，还有午后场呢……妮子由门框胡同走进来，西边是同乐电影院，正放映着什么片子；东边横挂着“爆肚冯”的牌子，有清真字，听说有两三辈子了。

　　从大栅栏儿刚出来，竟看见金宝铎先生，是春华饭店柜上的负责人，又和父亲是朋友，他一眼就盯上了我们……还用问吗，回来娘就厉声呵斥了我，祁姨忙把我拉过来，说：“好了，两个孩子都回来就好。”晚上娘请客，还要去煤市街儿，到当时靠西的丰泽园饭庄吃饭。

　　到如今，已是60年过去了。在这大栅栏儿里，由妻来帮我坐轮椅走了几遭，不觉影影绰绰，却又舒畅极了。明知快要夕阳西下了，可怎么回事，我竟感觉年轻不少，仿佛还是小时候的风景，小时候的天光呢。

　　2005年11月28日，小雪后　盛锡珊/绘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