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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深故人情

2002-12-1 11:00| 发布者: 冯大宁

    母亲生前常对我说,她从小到大生活成长的宅院———干面胡同旧85号是我的外祖父亲手设计并组织施工建成的。外祖父曾在旧市政工所供职,做工程师。上个世纪20年代末,选中了干面胡同东口里路南的两亩隙地,精心设计,建成了留存至今的旧85号院。

  旧85号南北窄,东西宽。要建成两进或三进南北走向的四合院总有些牵强。于是,他就势把院落设计为“之”字形走向;整座宅院的布局好像一个躺倒了的“日”字。里院是真正意义上的四合院,除东厢房外,南北西三面都由回廊环绕。外院中,仅南北西三面有房,东面是里院西房的山墙和二门道。与大门相对,在外院进深四五米处,砌了一面墙,墙上有屏门,把外院一分为二;院门与屏门错开,从院门外看,那墙恰似屏风影壁,遮挡住来客的视线,使人多了几分“庭院深深深几许”的猜测。

  解放初期,我只有五六岁的年纪,母亲常领我到外祖父家里去。当时,外祖父已经很老,大约有七十多岁,中过风,半身不遂,终日在里院正房里躺坐,饮食起居都要人服侍。两个舅舅身体不好,还要上班,持家理事的担子便都落在舅母肩上。然而,舅母终是女流,家里的日常琐事,如看门护院,养鸽栽花,护理病人等一应杂务,总要有人帮衬;长发,自然就成了家里不可或缺的角色。

  长发姓吴,河北省宝坻县人。高高的身材,有些瘦;脸很长,大嘴,下颌不短,一副长寿相。当时正在壮年,脸上却已写着不少岁月的沧桑,古铜色的面皮,皱纹累累的。他原是外祖父的洋车夫,能给外祖父拉车,也是事出偶然。当年,外祖父没病,还在上班,一晚,从东安市场回家,讲好了价钱,雇了长发的车,到家后,外祖父下车付过钱,进门去了。长发却发现外祖父多给了钱,遂叫门,找到外祖父,退回了多收的钱。外祖父见他为人诚实,便收留下他,让他拉“包月”,上下班接送。几年后,外祖父年岁大了,又大病了一场,就辞了所里的差事,安心在家养病。长发没走,自此,在家里干起了杂务。

  长发平时话不多,却心灵手巧。外祖父见他喜爱鸽子,就买了几只,让他养。谁想他把车房改成了鸽房;亲手做的木质鸽舍有门有窗,整齐地挂在墙上;鸽子架横一纵二,分别贯穿着鸽房的南北和东西。只几年的工夫,几只鸽子繁衍成了二十多只;整日扑扑啦啦地飞上飞下。长发喂鸽子用的是高粱米,盛在笸箩里在屋里撒。我们小孩子想喂,他只让我们站在屋外撒,绝不可跨进鸽房半步,说是怕惊了鸽子。

  长发喜欢小孩子,闲下来时,常带我们到他住的门房里玩儿。门房里,光线较暗,摆放着一张床和一张桌。床上枕畔总有一个画了风景的小盒子,是矿石收音机。我每次去,都要听。耳朵凑到耳机上,努力分辨那噤若寒蝉,若隐若现的广播节目。长发在一旁耐心地看,关切地问:听见了吗?听见了吧?

  长发爱花,也会养花。经他悉心摆弄,家里小外院里的两大盆石榴树有一人多高,无论是挂果还是不挂果的季节,满树的叶子总是片片厚实,叶面油青。他还在外院的东墙下,里院的西廊前,摆放了不少花木,有棕榈、夹竹桃和玉簪花。棕榈都植在木桶一样的盆里,树干被红棕包缠,看不分明,只是斜刺里向外生出很多见棱角的小木桩,倒像是人为插上的;夹竹桃的叶儿老绿,反衬着粉红色花瓣的光鲜;五月刚过,玉簪花棒就吐了口,散发着淡淡的幽香。那外院北墙下的花圃,更是长发的杰作,十几株西番莲(大丽花),密匝匝地挤成一簇,适逢花期,株顶上的繁花,花瓣重叠,有红有紫,也有红中套白,白里套红的;随风摇曳,顾盼左右。花期最盛的时节,舅母常邀了母亲和姨母们在花前照相留影。闲谈之间,自然有对花色的赞美,也免不了对养花人———长发的几句赞许。此刻,长发背剪着手,低了头,只是笑,似乎有些难为情。真是花开得好,却开得坦然,养花人倒替花“羞”了。

  别看长发平时温顺和气,怒起来也是暴风骤雨的。记得一次,我和表兄妹们舞“刀”弄“抢”地戏耍,追跑间,不经意撞倒了花圃里的花株,踩坏了花蕾,被长发看个正着。他顿时虎起了脸,额上的青筋凸起,张大了嘴,吼道:干什么呀?花啊!完了!只气得长长的下颌摆来摆去,一只大脚在砖地上跺得噔噔直响,荡起了青布鞋面里积年的灰尘。在暴怒里,他把我拉扯到母亲和舅母跟前,拿着踩坏的花蕾,给她们看。我受了惊吓,悔过中也有几分对长发的怨恨,觉得很没面子,哇哇地大哭起来。舅母责备长发过激,母亲却只是瞪着我看。那一晚,我没吃饭,闹着要回家。入夜时分,长发来了,轻轻地推开门,手捧着一只碗,里面放了几个煮熟了的鸽蛋,蛋清是透明的,如珠似玉,剔透晶莹。刻意低声地说:刚下的鸽蛋,很补人的,比鸡蛋还香。快趁热吃吧。我见他神态已然平和如常,就吃了,真得很香。长发笑了,我也笑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因为得到了长发的谅解,才会笑的。临到回家时,长发又招呼我第二天来,看他放鸽子。

  我最爱看长发放鸽子。他总是站在外院北房的屋脊上放,手握长长的竹竿,竹竿的顶端系着红布,在他的指挥下,鸽群拖着鸽哨悠长的泛音,在湛蓝的天空中俯冲盘旋,上下翻飞,远了,近了;近了,又远了。只见他一手握竿,另一只手,手搭凉棚,举在额前,眯起眼,嘴微张,盯看着远去的鸽群。那神情似微笑,似感叹,更带着些许惆怅。此刻,在我眼里,他确是一个主宰者。既有权威,又有尊严。

  1955年春,外祖父故去了。家里顿时乱做一团,母亲、姨母和舅母们都哭红了眼,长发随着两位舅舅里里外外地跑,从擦身,穿衣到拉来棺椁都默默地做,待人冷冷的,见到小孩子也不说话,倒让我觉得有些异样。入殓盖棺的一刻,只见长发猛然跃出人群,出人意料地冲到棺椁跟前,整张脸扭曲成不曾相识的另样,一双嶙峋的大手,击打着棺盖,咧开嘴,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啕……此后不久,旧85号老宅易主他人了。舅母不得不辞退了长发,给了他一大笔钱。听说他又是洒泪掩面而去的。

  再见长发,已是十年以后。那年春节,大年初一的早晨,长发到家里给母亲拜年。记得,他穿了长长的黑布棉袍,戴着棉帽,一进房门,嘴里说着拜年,脚下却踉跄几步,似要跪倒,惊得母亲忙伸手搀扶。待到站定,才知道他并非要跪,只是人老了,驼了背,弯了腰,步履也不似先前灵便,险些摔倒。母亲扶他在沙发上坐;他摘去帽子,露出斑斑的两鬓和光秃的头顶,人瘦了,脸更长了。母亲问起他的近况,他只是说:老伴年上死了,现在和儿子一起过。平淡中显得有些无奈与凄婉。我觉得喜庆的日子里,话题不该沉重,便插话问:你还养鸽子、种花吗?问得他低下头,缓缓地说:庄户人家,地里的活儿还忙不过来,没那个闲心了。随之抬起头来,凝视前方。只在这一瞬,我在他满是皱褶的老脸上,突然捕捉到昔日放鸽子的神情,感叹而且怅然。不由得耳边又响起,曾回荡在干面胡同旧85号四角方天上的悠长的鸽哨声,远了,近了;近了,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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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引用 王文忠 2024-7-15 12:43
这文章写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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