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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芽胡同的故事

2002-12-1 11:00| 发布者: 杨敏君

    老友春芳在圣诞节的问候中,对我说,现在北京的老胡同,老四合院越来越少了,年轻人大都不知道四合院是怎样的感受,真应该写一写。我说:“那你为何不写?”“我又没住过四合院。”一句话,电话线这头的我没词儿了。

  因缘际会,我这个广州出生的娃娃,从迁京到离国,一口气在四合院住了小三十年,从未挪窝。当我带着两个美国出生的儿子回来的时候,十岁上下的孩子,极不情愿地跟着我在故宫走来走去,他们不明白我苦苦地在看什么,紧紧地在空气里抓什么,只是皱着眉:“皇帝要这么多破房子干什么?”如今他们的脚步忙碌地穿梭在华尔街职场和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园里,我多么希望有一天,他们可以用理性的、探索的眼光追寻母国的文化,脚步奔走在有丰厚文化底蕴的胡同里。志于此,我努力勾出久远的记忆,向逝去的老北京邻居们,向渐渐消失的四合院致意。


  北京晚报编辑部“四合院”周刊部:

  我得悉征文消息,这是一件好事。过往的生活,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我住美国二十五年,早入籍,现在医生诊所工作,周末在教会学校教中文,我眷恋着北京,遂堆砌文字,请指正。四张老照片和文稿我将邮寄贵报地址。顺致

  敬意

  杨敏君于美国纽约2006.2.8


  四合安居

  1951年春末夏初,我们一家从广州乘火车来到北京,父亲被派到刚组建不久的交通部工作,我们就拖儿带女,大包小包迁来了。刚到北京,我们就住进东城月芽胡同的一所院落。月芽胡同南北走向,连结五条和六条。胡同很短,地图都不标。

  这是一所中型四合院,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地基特意填高,分外、中、里三层院落。外院中院质地马虎,但是里院正房高大,挺唬人。大门开在院子西南角,暗红厚重的大门,油漆斑驳,一进门的门洞有一间房大小,房顶彩绘图案。出门洞就是外院,一溜西房五间,是仆人住的,顶头西北角盖有车房。穿过道,为中院,一溜南房五间,花砖墁地,据说是原主人的花房或书房。在中院和里院之间隔一道花墙,正中为垂花门,两侧各嵌一镂花窗,隔着镂花窗,隐约看得到里院的气派,而这道花墙和里院的东西厢房南端连结封口。

  进了垂花门,就是里院,也是这所宅院的灵魂。正房五间,三明两暗,两暗是指东西两个套间,在山墙开门,和正房相连。东西厢房各三间,在东西厢房和北房套间相连处,各有一间耳房,单独开门,整个院子都有超手游廊连结。

  奇的是,这不是一幢标准的老式四合院,在北房五间的后面,还都对应的盖有五间倒厦,一式的开着朝北的南窗,面对着院子最北边的围墙,从外表根本看不出,这北房进深如许,暗藏玄机。原来,北房后的倒厦,是房主人别出心裁的设计,他们安置了一个大卫生间,内有搪瓷澡盆,抽水马桶,洗脸池,在主人卧房,也设计了一小卫生间,仅少一浴缸而已。按现代人眼光,也够标准。其余几间倒厦,分别为卧室、储藏室。我家刚搬进来的头两年,住东厢房,后来调整,搬进北房,连倒厦共占七间,厨浴俱全,大门一关,比一个大单元楼房还舒服。

  站在高台阶上端详,四四方方的院子也很宽敞,西南、东南角植两株杏树,西北、东北角,植两棵海棠。中央为下水道,整个院子砌满大方砖,又干净又安静。

  老邻居

  我们是通过朋友介绍,搬到这所院落。原来的房主人姓刘,因为历史问题,偌大房产,全部没收,仅留下北房靠西两间,一明一暗,一家居住。刘家夫妇,均受过高等教育,尤其女主人,学音乐出身,弹得一手好钢琴,气质高贵。他们的几个儿子,个个通晓音律,不是大提琴,就是小提琴,一有闲暇,便凑在一起排练,还常有人以琴会友,活像开室内音乐会,煞是热闹。在我少小的记忆中,这里人少房子多。比我们更早住进来的,是人称王大姨的烟台人,居中院南房。她也是最早印证我们一家南蛮子形象的人。像祥林嫂一样,都隔了几十年,还唠叨:“你们搬进来时,这么点儿,光着脚丫,问你们吃了吗?也听不懂,光会笑。”王大姨手脚勤快,洗涮不停,极爱干净,棉活儿做得特好。可有一条,嘴不停唠叨,如果哪一天听不到她唠叨,喝斥孩子,那就是生病了,这时,母亲就会敲敲门,进去问:“又哪里不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政府陆续安排人住进我们的四合院。搬进西厢三间的是常爷爷一家。家里的摆设凸显老北京特点,迎面堂屋置一长条几案,上面摆老座钟,大瓷瓶,接下来是八仙桌,太师椅。常爷爷做了一辈子钳工,退休了还爱敲敲打打,修个盆,种种花。常奶奶则每天早上,必先沏壶酽茶,抽袋烟,然后坐到院子里择菜。常奶奶还很喜欢给我和妹妹扎小辫。常家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三是工人,老二是京剧演员,常家二叔若不演出,早晨醒来,就会站在西南角的杏树下,咿咿啊啊吊嗓子,还哼戏文,每逢这时,我们就隔着玻璃窗偷看。

  搬到南房花厅,和我们北屋遥遥相对的,是山东人崔大妈。崔大爷是工人,老实木讷,崔大妈是小脚女人,据说在家乡还参加过妇救会呢,虽无文化,但为人公正,看问题分明,理所当然的荣任大院的组长和治保主任。

  我们这几家是四合院的基本户,除我家最后搬走,他们都没有动,一直到逝世。他们是睦邻,是长辈,是我从孩提到成年生活中的一部分。

  四合悠悠

  我们慢慢开始习惯北京的生活了,那恼人的黄沙天气,好像也渐渐淡化了。好比刚开始骑车,经常掉链,待自己会装链子,车轮就转得很自在。

  父亲的机关在东四炒面胡同,骑车上班,母亲的医院在北新桥,乘车往返,姐姐哥哥白天上学,四合院成了我和妹妹的乐土。这时候,特有的,带着奇怪调门儿的各种吆喝声便此一声彼一声飘荡起来。最常听见的是磨刀吆喝声。只见一位老汉,肩扛一张四脚长凳,长凳一头固定着很大一块磨刀石,左手甩着一串铁片,一进胡同就喊:“磨剪子哩———抢菜刀———”倘若我们这时正睡午觉,顿觉大赦一般,忙不迭推推外婆:“磨刀来了。”于是各家不约而同涌出,手拿菜刀、剪刀,还有劈柴的斧头,那老汉一边接活儿,一边快活地拉家常。

  还记得有一种挑担子的货郎,常到胡同里转,他的挑子里盛着乡下新鲜鸡蛋,小米绿豆等等。混熟了,下次便径直走到我家门口,把担子撂在走廊,把我们要的食品直接送上,临走,外婆还会送些旧衣旧鞋,货郎千恩万谢,不忘再约。

  日子平静地流逝,院子人口渐多。东南角的杏树死了,可是西南的那棵,在常爷爷的精心伺候下,繁花累累,不久青绿小杏就缀满枝头。而此时归属西厢房的院落,姹紫嫣红,常爷爷搭起楼梯形花架,大小花盆排列有序,四大盆石榴火红火红地垂着。老人警告小毛孩:“不许偷。”他说的是石榴,也指的是就要成熟的杏子。可是,金澄澄的杏子,把孩子们的魂儿都引走了。好不容易等到一天,两三个大人爬上树干,拼命地摇,我们欢乐地端来脸盆,叫着,跳着,在地上捡。哇,满满三大盆,数数全院,大小十户,一家一碗,都由小孩儿送去,这时是全院最齐心和谐的时候,有感谢,有温柔,有欢笑。

  隔壁钟先生家,大枣儿甜极了,可他家日日柴门紧闭,就算敲开也不好意思去打枣呀。怎么办?我家的后院围墙,紧接钟家厨房,他们院落地势低,我们只要爬半层房就行了。拣了钟太午睡时间,哥哥大胆爬到人家厨房屋顶上,刚站定,还没摘几个枣子,就听钟太在北屋喊:“我那屋顶都踩漏啦。”

  经风雨

  时光忽悠,政局多变,平静的四合院也要天天跟着报纸走了。打麻雀,兴奋;炼钢铁,刺激;大字报,新鲜。有一天,当中学音乐老师的舅婆送来四只小绒鸡,她说这是名种“澳洲黑”,个儿大,会下蛋,果不其然,在困难年代,“澳洲黑”为我们立下汗马功劳。

  这几只小黑鸡很能吃,一大碗玉米面拌菜叶帮子,风卷残云,一天喂三次。我每天下课第一件事,就是切鸡菜。暑假里,我们从乡下人手里买田鸡吃,肠肠肚肚全煮进鸡食,那小鸡一天一个疯长,一年过去,四只小鸡个个重四五斤,人人称奇。更高兴的是,母鸡开始轮流下蛋,大大的个子,淡淡的褐色,每捡一个,妹妹都标上数字。11……21……31,只要听到:“又一个蛋。”的呼声,全家兴奋好一阵。于是父亲郑重决定给功臣母鸡盖房。地点在北房走廊台阶下面,面积如书桌般大小,用竹子搭一个四四方方鸡窝,下垫沙土,开活动门,上盖旧竹帘,既遮阳,又挡风,鸡窝旁种着葡萄藤,夏日的葡叶遮去骄阳,“澳洲黑”在土里懒洋洋打滚,邻家小孩把这里当成动物园,有事没事就蹲着看。有一天,我忘了给鸡放水碗,生把一只“澳洲黑”渴死,为此,我和妹妹伤心地哭了。

  1963年,1964年来了,国家从灾难中缓过气来,我们也渐渐长大了。姐姐和哥哥考上清华,我和妹妹考上女二中,父母亲身体显见丰满结实,一家人生活得挺有劲儿。

  这年清明节,父亲率先声明,他请了一位行家来给葡萄剪枝,今年的葡萄架搭新的,大竹竿他已买好了。雀跃中我们七手八脚把葡萄藤挖出来。谁知行家说要多施底肥,到哪儿去找底肥呢?有了。父亲找来一个空铁罐,穿进三根铁丝,用一根木棍挑着,让我到公厕去捞大粪。天哪!我硬着头皮捞回几桶,街坊老邻看着直笑,父亲则夸什么:“手是脏的,思想是干净的。”入夏,我们可劲儿浇水,墨绿色葡叶尽情地伸展在高大的藤架上,碎银似的阳光则在棚架下闪耀,双方在角力比赛。老街坊们喜欢端个小板凳,凑在葡架下聊天,顺手做活儿,或是摘韭菜什么的。晚饭后,母亲会催促我们出来乘凉,于是,便一人搬一张凳,坐在架下。有时我们搭一张行军床,躺在繁星下,听着温馨粤语,朦胧睡意悄悄袭来,这时母亲便说:“回房睡。”

  转眼,一嘟噜一嘟噜的翡翠变成紫水晶了,晨曦中,粒粒染霜,犹如沾上一层白糖粉。好新鲜的葡萄呀!八月中剪葡萄,像当年分杏一样,父亲把串串果实均分十份,让我们挨家挨户送上,大妈大婶知道这是我们的辛苦,客气不收,但父亲坚送,他告诉我们:“这就是做人。”

  永远的四合院

  建国以后,人口膨胀失控,而新增的居住面积杯水车薪,寻一间房难于上青天,老邻居们三代同堂,却只能挤在二十年前的面积里,而自“文革”始,一家搬出,三家迁入,厢房变成了号子房,在生存的本能下,不向荒山要粮,不向院子要房,又能如何呢?

  于是,小厨房就像蘑菇一样从地皮上冒起,越演越烈,一家比一家盖得大,什么角落里的树,阶前的花,一概浮夸,可怜我们推车进院,犹如走进欧洲内陆,到处是边界。

  房子还是那个房子,但是超手游廊不见了,包进了各家内室,四合精髓全无,斜梁颓柱失修,1976年唐山狠狠一震,大门倾裂,整个院子险象环生。不是不修,国家拿不出钱来修,呜呼!我儿时的乐土,彻底垮了,沦为了大杂院。

  在高大明亮的楼房面前,在暖气煤气的优势面前,曾经风韵无限的四合院,就像衣衫褴褛的老妇,无法招架青春少女的挑战。美丽的四合院,离开了经济实力的依托和行政权力的护维,是很难单独存在于北京的大环境中了。终于,在难舍的邻里情分下,我们撤离了四合院。

  此后,我每次从美国回京,都要绕一绕月芽胡同,看望我的邻里长辈,搜寻儿时痕迹,眼看她满目疮痍,日甚一日,心中五味杂陈。

  行文至此,我心中响起了刘欢伤感的歌声:“弯弯的月亮———我的心充满惆怅———只为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你那弯弯的忧伤———穿透了我的胸膛。”

  走遍了千山万水,看尽了欧美风情,阅华宅无数,但在我心里,那空中传来幽幽笛子声的,春风拂着嫩柳丝的,游廊下坐着大妈择韭菜的,让我像小兔子一样窜回来的安详的四合院,却是无可取代的。

  四合院,你是我心中的一块净土。


路过

雷人

握手

鲜花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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