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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甜苦辣的“百草乐园”

2002-12-1 11:00| 发布者: 纪从周

    不久前的一天,我突发奇想:去北蜂窝看看我的旧居吧,那个四合院式的大杂院还在吗?一晃离开那儿快40年了。

  到了北蜂窝路,我左右环顾———那片小树林呢?那片田地呢?路边的大杨树呢?我在记忆中搜寻着它们的旧貌,但却无论如何也不见了它们的踪影。还有当年的粮店、合作社,也统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居民楼、写字楼及宾馆、餐馆、杂货店等。凭着感觉,凭着对当年地貌的记忆,我努力寻找着。

  霍然间,我看到一堵灰色的院墙,虽然它被一家门脸店铺遮掩着,但门口上方不起眼的“幼字院”三个红漆小字,却没逃过我的眼睛。没想到,在北京一天一个样的大变中,我的旧居“幼字院”居然依在!之所以称“幼字院”,是因为这个院落与幼儿园相邻。

  我悄然踏进院门。但迎面目睹的却不是院落的空间,而是密密麻麻自行搭建的屋棚!整个院落中间如同密不透风的堡垒连堡垒,其四周与家家户户门前就是一条“羊肠”通道。

  这本是一座四合院式的大杂院。1956年秋季,我和两个妹妹及姥姥随母亲从老家迁到北京,在父亲的安置下,就生活在这座大杂院里,读小学,上中学,一直到我参加人民解放军。

  回想当年的院落,给我的感觉怎么比现在大得多?院中间靠西南侧,是自来水管———全院17户人家的饮水之源。家家户户都有一口大缸,一只小水桶,几乎每天都往缸里接水。到了冬天,因为冰冻,每次打开水管之前都必须用开水浇灌,所以每天定时开一次。瞧吧,每到水管浇开之后忙着接水的人们就是一景,水桶一个挨一个拐着弯儿摆成长蛇阵,接满一桶回去倒进缸里,赶紧返回再排队,如此往返十来趟。自然,我家接水的任务“历史的”落到我头上,因为爸爸忙着上班,妈妈要操持家务,妹妹弟弟都还小。大杂院的东西两侧还各有一棵香椿树,长得很高。每到春天,香椿树一发芽,我就爬上去够香椿,然后分成17堆儿,17户人家一家一份。为此,院里的大妈大婶,大叔大爷的都经常夸我。

  那时候,家家户户的门前还有一小块自留地,一到春天、夏天和秋天,满院蔬菜点缀,鲜花飘香,尤其是高高的向日葵,从开花到结果,伴着我们的盼望、焦虑和等待,带给我们收获的趣味和欢乐。我家门口那块“自留地”自然也是我“承包”了。一到春天,我就拿着爸爸买的小铁锹开始翻土,平整土地,然后在妈妈的帮助下播种。一般是中间种菜,青菜呀,豆角呀,青蒜呀等等,四周则种向日葵。每每播下种子,就天天看,日日盼。直到有一天,种子发芽,并将土层顶开一道裂缝,欲出未出的时候,我就开始期待着。那种心情,现在的孩子到哪里去体会?开始,我为了让小苗长得快点,就用手将土扒开,结果适得其反,往往夭折了小苗苗。妈妈就给我讲“拔苗助长”的道理,并告诉我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松土,什么时候施肥等,这应当是妈妈给我上的有关农业教育的启蒙课吧。以后,我简直就把家门口那块地当成了试验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平添了不少乐趣。

  受同学的影响,我还在这个大杂院里养过几年蚕。记得1959年开春时节,一位要好的同学拿给我两张纸,我还纳闷:干吗?同学说,你没看到上面有很多小黑点吗?过些天它们就变成蚕了。“真的?”我半信半疑,充满了好奇。回家之后,我找了一个纸盒,就将带着小黑点的纸放到里面。开始,我天天看,也没看到什么变化。过了三天,我就懒得看了。后来我收拾东西,刚要把这个纸盒扔掉,顺便一看———嚯,那两张纸上居然爬满了蚂蚁似的小虫子。接下来我就急着给蚕宝宝找桑叶了。经常冒着完不成作业挨爸爸打的后果寻找桑树,跑遍了附近的机关大院、校园、果园及周围的郊野……可以说,当初那种少年的执着一直影响着我人生性格的发展,至今我只要做我愿意干的事,就能执着到底。蚕宝宝由小到大,由绿体变白体,最后要吐丝了。刚开始,一根、二根、三根,吐的丝又细又亮又长。后来慢慢形成了一个椭圆形、又白又亮的蚕茧,而蚕宝宝就在蚕茧里面,再也不出来了,我看着白白的蚕子,才真正领会了老师讲的“春蚕到死丝方尽”。

  当然,我好玩淘气的事也没少干———每到春天,榆树上结满了榆钱儿,淡绿的,嫩嫩的,捋一把吃到嘴里,好香嫩!1960年左右,正值三年灾害时期,家家都吃不饱饭,榆钱儿可派上用场了,生吃,或用棒子面裹了蒸食(北京人叫粑啦儿),可谓“美味佳肴”。那时我瘦瘦的,特别灵活,跳得高,跑得快,很高很高的树,瞬间就能爬上去,而且毫无惧色。有一次,我爬到一棵老榆树顶尖的树杈上,去够那最新鲜的榆钱儿,没想到树杈还嫩,咔吧一声,小树杈断了!我也掉下去了———不过没掉到地上,而是掉到下面一根树杈上。那个时候胆子真是大得出奇,不知道什么叫怕。这自然锻炼了我,但也因此惹了许多麻烦。

  一到夏天,酷热。树上的蝉(也叫“知了”或“唧鸟”)你方唱罢我登场,叫声此起彼伏、铺天盖地,好烦人!趁着中午午休的时候,我和同伴相约,拿着长竹竿,竿头上裹好胶,就跑到树林中去粘蝉。那叫好玩儿!循声找到蝉后,瞅准,握好长竹竿,悄悄地挪动,将近十几厘米的时候,猛地杵向蝉的翅膀!粘住了,蝉就扑棱着乱叫;粘不住,蝉就吱的一声长鸣飞逃了。那种运作过程,揪人心魄,刺激!远比现在的孩子玩游戏机过瘾。

  秋风送爽的时候,我们又有了新“游戏”:逮蛐蛐儿(又叫蟋蟀),逗蛐蛐儿。什么叫“老米”?什么叫“棺材板”?什么叫“油葫芦”?蛐蛐儿的雄雌性别如何区分?现在的孩子哪里知道这些?听都听懵了。我们那会儿可分得太清楚了!蛐蛐儿的尾部是区分性别的主要标志,雄性蛐蛐儿都是二尾(发“以”音)儿,能叫能斗;雌性蛐蛐儿则有三尾,不叫也不斗。“老米”呢?只叫不能咬。蛐蛐儿的习性是昼伏夜出,所以我们逮蛐蛐儿大都在晚上,卷好纸筒,封好一端装在兜里,带着手电筒就跑到有砖石瓦砾的地方,闻声寻找。逮住一只就赶紧装到纸筒里,封好另一端。有一次,我捉住一只大蛐蛐儿,回家倒在罐中,盖好盖子,晚上睡觉就听它“嘟嘟”的鸣声钢脆!心里可惬意了。次日,天刚蒙蒙亮,我就揉揉眼睛起来了,把蛐蛐儿罐捧到院里,拔一根星星草,一劈两半到中间,然后向上一捋,草茎一端呈须毛状,悄悄伸到罐中,轻探蛐蛐儿额上的长须,顿时它钳牙大张,振翅高叫!下午放学后,我兴冲冲地约同伴们斗蛐蛐儿,结果一个个的都败下阵去……

  还有许许多多往事,都是我居住在这个大杂院的时候发生的,如三年灾害时期带着妹妹弟弟们到郊外挖野菜;学雷锋助人为乐、骑着平板车挨家挨户送冬储大白菜;用弹弓打麻雀、用石头砍核桃、捡废旧钢铁卖钱;一到每月的下旬排队领粮票、买粮食等。其中最让父母着急的一件事莫过于国庆十周年那天,我没告诉父母,就背着年仅两岁的弟弟、领着五岁和七岁多的妹妹离家出走,到军事博物馆那儿看游行队伍去,最后居然走到天安门广场……那时我才十岁呀!1968年2月,我应征入伍,才离开了这个见证我一天天长大的大杂院,离开了这个我视为“百草乐园”的终生难忘的旧居。脑际上闪过一幕幕往事之后,我蹑手蹑脚地顺“羊肠”通道而行。面对眼前的“旧居”,我极力搜寻着记忆中的“旧貌”,然而徒劳。虽然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但是房子的原样却看不到了,因为每户门前又都自行接出了一间房子,完完全全地挡住了原来的门脸,加上院中的“堡垒连堡垒”,还能看到什么呢?

  离院门较近的一家应该是段叔家吧?我正在犹豫,一位老人开门出来———是段叔,没错。尽管近40年没见,我还是依稀认出了他。当时我在上初中的时候,他们夫妇俩算是这个院里的年轻人,走路风风火火,说话办事干脆利索。因为是双职工,所以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比当时我们家要强百倍。

  “段叔,您还认识我吗?”

  “……小———纪!”也就是三五秒钟的时间,段叔手指着我,惊喜得脱口而出。他高兴地把我们让进屋。刚坐下来,段叔突然想起我的名字:“纪从周!”

  “段叔,您好记性!”我从少年到成人,如今已年过半百,说话就奔花甲了,段叔不但认出了我,而且居然叫出了我的名字。

  “您今年……”

  “71了!”我刚想问问段叔的年龄,没想到他接得还挺快。虽然他背有些驼,头发有些白,精气神儿不如以前,但思维却很清楚。他还惦记着我的父母,得知他们都去世了,不禁慨叹:“好人啊!”

  说起这个院的变化,段叔说,当年的老人都故去了,大部分街坊也都搬迁了,讲到这个院里和我年龄相当的“孩子”,段叔说,谁谁进步很快当大官了,谁谁做学问出名了,谁谁嫁给一个外国人可有钱了……说着,段叔带我到另一家老街坊铁泉哥家去。当一位老汉站在我面前只是摇头时,我赶紧说:“铁泉哥,你不认识我了?我们是老街坊了!”我一指隔壁的门,“我们家原来不就在这儿住吗?”

  “啊,你是……老纪家的孩子?”他边说边把我们让进屋里。

  将近40年了,和段叔家一样,铁泉哥他们还是住在原来的那两间房,还不到30平方米。想当初我家也是这样两间房,七口人是怎么住的?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居住环境?我记得是爸爸妈妈和弟弟住在里屋,我和三个妹妹住在外屋———我单睡一张小床,三个妹妹挤一张大床,姥姥来了再临时搭床。虽然那时生活非常困难,但爸爸妈妈合理安排,省吃俭用,精打细算,让自己的孩子们从小就体面地站在同学当中,给了我们兄妹自信和自尊。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一方面,是为我们曾经的艰苦生活感慨,那个时候中国的经济建设还没有起来,生活困难,住房紧张。另一方面我在想,如今北京发生了巨变,新的住宅小区星罗棋布,“幼字院”的居住环境却还停留在上世纪六十年代……

  走出“幼字院”,段叔和铁泉哥都出来送行,并让我常来看看。等我上了车,他们还站在门口招手。从他们那殷殷的双眸中,我分明读出了一种情结。那是近40年的一种“邻居情”,是跨越世纪的一种“历史情”,是对我父母怀念的一种“寄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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