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作家雨果讲过这样的话:“人类没有任何一种重要思想不被建筑艺术写在石头上。”中国人的哲学思维、政治形态、伦理观念和审美习惯,造就了中国的建筑艺术;中国建筑又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中国人的思维、形态、观念及习惯。我在北京居住了五十年,一切往事的回忆都和曾经住过的房屋院落分不开。在我的思维习惯及性格特征里,也许就有那些建筑观念和形式的影响。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随父母从四川来到北京,最早住的是西安门大街路北的西酒醋局旁门3号。西酒醋局应该是明朝内廷专供酒醋的地方,与供应柴炭的惜薪司、储存宫中所用之物的西什库相距不远。旁门3号在西酒醋局胡同口路东,原本是3号的后院,后来成了一家独门小院。进门有间门房,院北是三间正房,两边各有一间耳房,东面是厨房和卫生间,南面是3号院北房的后墙。我们家在这个小院住了4年,整个初中时代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从这儿穿几个胡同就能到我上的中学四中,这条路我一天走四趟,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中间要路过一个监狱,就是解放前国民党关押彭真等人的草岚子监狱。从我们家往东不远便是北京图书馆和北海公园,那是我中学时常去的地方。酒醋局这一片上世纪六十年代就拆除了,旁门3号早已无迹可寻,现在它只是记忆中的一个地方。 我真正住北京四合院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搬到西四颁赏胡同8号。此院可以算是三进院落。我们家就住在这个大四合院中的三合院里。我高中后期及大学时代就生活在这里。院里有两棵大海棠树,郁郁葱葱,枝叶一直伸到房顶,几乎占满大半个院子。春天,满院子都是白色的海棠花,一进门就能闻到淡淡的清香。夏天遮阳避暑,晚饭后我们常在树下乘凉。秋天海棠果挂满了树枝。每年这个时候,母亲总是把收下来的海棠分送给邻家,怕孩子们爬到房上去摘果子出事。我住西厢房北边的那一间,坐在桌前抬头就能看见海棠树,于是写了“海棠书屋”四个字贴在墙上。古人咏海棠的诗极多,陆游有佳句:“为爱名花抵死狂,只愁风日损红芳。绿章夜奏通明殿,乞惜春阴护海棠。”1967年9月,我们搬出了这座院子。听说海棠树后来被砍掉了,每想到此,便有几分惆怅,海棠在百花中属于命运多舛的那一种,所以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说它,“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由颁赏胡同迁出后,我们住到西斜街53号大院。西斜街在西单附近,当年这里应该是有河的,是顺河流走向的路,所以是斜街,东有甘石桥,西有太平桥,可见原本是水边之路。53号在西斜街上算是老式四合院,由于年久失修,又住着三四个单位的十几户人,因此看上去杂乱破败,而实际上这座三进式明清建筑做工很细。这个院落的最大特点是坐南朝北。不仅大门路南向北,而且整个建筑布局都是面向北的。标准的北京四合院正房都是坐北朝南,即便是路南的四合院,进到院内也是正房朝南的。所谓“有钱不住东南房”,不仅仅是对居住条件的考量,还有一个社会文化观念的问题。是什么人为什么把自己的宅院盖成这种面向北的格局呢?这在北京四合院中是极少见的。这只能是一个有钱有势但身份低贱,向往高贵却不能“越制”,同时还要尽力表达谦卑和忠诚的人。最大的可能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太监。明清太监在宫外购地建宅娶妻收子者大有人在。 分配给我们家住的是正房中靠西边的两间和那间小耳房,耳房接一个厨房,厨房有门通到后院。我们家在这里住了7年,经历了“文化大革命”最严酷的年代。在这个北南颠倒、违逆常规的四合院里,我亲历了造反派的三次抄家。除了阶级斗争之外,生活毕竟还有许多与政治无关的东西,即便在那种无情的年代,普通人的正常情感也是不会泯灭的。我们后院住的是哲学所研究员吴则虞。在父亲关“牛棚”、母亲被审查的日子里,吴家经常照顾我们兄弟姐妹。我在这个大院里结的婚,二女儿也是在这儿生的。此间,邻居从借房到给小孩做衣服,帮了不少忙。大女儿那年三岁,到吃饭的时候常常不回家,不知道在哪个爷爷奶奶家吃烙饼或饺子呢。 后来,在总理的多次过问下,父亲开始恢复工作。1974年春,我们也从西斜街53号搬到阜内大街162号。这是座大门临街的宅子。过马路东边是历代帝王庙,西边是白塔寺,鲁迅的故居八道弯和砖塔胡同61号均距此不远。162号是在旧四合院宅地上盖了一座欧式建筑。这里原本是南边羊肉胡同一个大宅门的后院或者后花园,而被哪位洋商或外国使节买下来建成这种中西合璧的形式。我们在院子里翻地种树的时候,还曾经挖出过标有“永乐年制”的明代瓷片。 父亲1993年过世,灵堂就设在大厅,墙上挂满了他在各个革命时期的照片。在这个院,我们一家人共同生活的时间最长,父亲留给我们的印象也最深,他下班回来在长长的甬道上走过来的身影,下厨房做饭的样子和在院子里种菜种树的情景,回想起来历历在目。父亲领着我们在这院子里栽种了葡萄、扬树、梨树、枣树、桑树、榆树、蔷薇、月季等,每当春暖花开的时候满院子生机盎然,而到夏末初秋的季节院子里满地桑果,葡萄架上挂着一串串葡萄。当我怀念父亲的时候,就常常会想起这绿影婆娑的小院。到2000年母亲和小弟一家最后离开这个院子,我们家在162号院度过了26个春秋。搬走后,这里开了一家饭馆,叫“乡间小院”。我还带着孩子去吃过饭,一进门就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包括它的荞面、莜面、小米粥等农家饭菜,都能让我回想起当年的日子。 现在,四合院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而它的文化内涵却永远也挖掘不尽,与其思维逻辑、结构方法相联系的文化精神和生命状态肯定不会就此消失,作为一种传统,在未来很长的时间里,我们将仍然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体会到它的意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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