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承露盘

2002-12-1 11:00| 发布者: 刘心武

曾用这五个字作为自己一篇小说的题目，并且又以小说的题目，出过一本书。
　　仙人承露盘是一尊铜雕，放置在一个汉白玉的雕龙柱上，柱有厚实的底座，底座下有大底盘，大底盘周遭有汉白玉石栏，有小阶梯接地。这是一个非常优美的园林小品，在北京北海公园琼岛正面弧形长廊的东侧后面，一个相当隐蔽的角落里，很多游览过北海公园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它。
　　我却对这仙人承露盘一再仔细地欣赏，并且几次带着画具，去进行水彩写生。
　　据说汉武帝想长生不老，方士告诉他要天天早晨承接天上水汽凝成的鲜露喝，于是造成许多双臂高举金盘的铜仙，用来承露。我面对那清代造成的仙人承露盘，灵感如电，不过与长生不老无关。
　　这里不说据那灵感写成的小说，单说我画的水彩写生。我画过几次，1986年左右画成的那幅，自己最满意。我从小爱画画，家里来了客人，往往夸我是“小画家”，又往往摸着我脑瓜说:“乖娃子，画一张送我啊！”我就一边认真地去画，画完了，得意地送过去。有一回客人走后，我无意中趴窗口望见，他离开我家以后，没走多远，就把我送他的那张画揉成一团，扔到路边了。那一幕，使我小小的心，朦胧而又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些什么，但是，也就在那一刻，我小小的心里，充塞着一个执拗的念头，那就是:我喜欢画，我还要画。
　　1986年前后，我还没使用电脑，写完东西，想留底子，就到不远的一个私人小店去复印。开复印店的小伙子跟我熟悉了，有一天我又去复印，他就提出来，能不能送一幅画给他？我送过他书，大概是书里的随笔写到自己爱画画，所以他跟我要画。我跟他说自己没经过专业训练，画着玩的，不好意思送人，他就说要结婚了，结婚后要搬走，另干别的去了，问我要张画留个纪念。我过了几天就给他送去了一幅水彩画，是自己最满意的那幅仙人承露盘。
　　这事到后来渐渐淡忘。万没想到，大约1993年左右，有人拿来一份太平洋拍卖公司的拍品预展目录，在美术作品的目录中，赫然有我的一幅水彩画仙人承露盘在列。尽管属于“无底价”，那前后的美术作品作者，却全是美术界人士，有个别的堪称泰斗，大多数名气颇大。只有少数几位的名字让我觉得眼生，但也都注明是画院的画家，只有我是地道的外行，名字后注明是当代作家。
　　开头，我有点生气。怎么把我的画拿去拍卖呢？让晚辈去替我询问，人家拍卖行说对投拍者一律保密。又说我们接收下刘作家的画，是一种承认嘛，算名人画嘛，生什么气呢？又有什么不好意思呢？后来他们开拍，经过几个阶梯价位的举牌，最后以一千元人民币成交。晚辈又想弄清楚买画者何许人，人家也是保密。
　　记得1987年时，一位朋友接到国外一家基金会邀请，提供很优厚的条件，包括画室，让他去那边作画。但是他办理出国手续遇到的反对理由是:他不是美术家协会的会员，怎么可以以画家身份出国？亏得那时有最终审批权的官员采取了明智的态度，就是问:他本人究竟画不画画？答曰:画倒是也画。那官员就批准了其人出国，逻辑很地道:他画画，就可以称画家，人家请画家去画画嘛，他可以去。现在这位画家的画在国外画廊里身价极高，评论界也称道多多，不过，据我所知，他非科班出身，没经过专业训练，直到目前，也未加入任何一种协会。
　　一个人从事一种创造性工作，一会遇到资格问题，二会遇到规范问题，倘若对那位现在的名画家兴师问罪，罪名是很容易罗织的:“你可以在家里画，也可以把你的画拿给亲友欣赏，但是，你一个没有组织认可的、不守规范的、仅凭爱好画画的人，怎么能把你的画拿到顶尖级画廊去展售？怎么可以印出豪华版画册在世界上流布？这不是造成美术界的混乱了吗？”
　　那位画家现在画的都是很大的画。我们曾经在一起画过小画，我现在也只画大约四开那么大的水彩画，画着玩。等开春以后，我也许还会去北海公园水彩写生，再画一次仙人承露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