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多年来在北京我住过四个风格不同、情况不一的四合院。1929年11月25日我出生在西砖胡同三十七号院内。此前我爷爷买了这所四合院,三层宽阔的台阶上,两扇大门黑底儿红心儿,每扇都有九十厘米宽,门上八个大字:“敦诗说礼、含谟吐忠。”大门两侧还各有一扇隔断,颜色与大门一致,前有两个长方石墩,门框上钉有铜牌:“赵寓”。大门坐东朝西,把着莲花寺湾西口,临街一溜儿五间西房是这个四合院的倒座旁。最南端是门房,由老家人康慧(我们叫康大爷)住,第二间就是门道,两扇大门平时只开一扇,另一扇用门栓斜顶住。记得四叔结婚时曾将大门卸下架在板凳上,铺灰砸麻刷血料油饰一新,只有除夕晚上才将大门打开,门道房顶挂起纱灯,黄光四射格外亮堂。往北两间是客厅,最北端是七叔的书房。这西房的后檐墙外面磨砖对缝干净整齐。大门北侧房基石突出半尺,形成一溜儿石台,脚下铺水泥地有三尺宽,每天康大爷打扫得干干净净,供街坊们坐下乘凉或过路人歇脚。 前院是一个长条儿院子,居中是垂花门,高高的房脊,房檐下面还有一层罩棚,也是油漆彩绘,两侧垂下短柱,下头儿是莲花。铺石的台儿很宽绰,约两个平方米,也和大门一样有两个门墩、两扇门、旁边两扇隔断,形式相同略小一些。门上八个字:“登仁寿域,纳福禄林。”垂花门也相当一间房,东面四扇绿色洒金屏门,四个斗方是“中正和平”,平日不开,从南面下台阶进里院,只有春节或隆重迎接客人的时候才开“中门”。垂花门内北面是木条儿搭的花格矮廊子,上铺木板可以坐着闲谈乘凉,南面也是,不过从中断开以便出入。春节时门框上各挂一盏“交子儿灯”,点缀节日气氛。垂花门两侧各有一短墙,衔接南北房山,南边短墙正对大门,过年时挂“松鹤延龄”壁灯,灯下是山石盆,两侧各有一株菠萝蜜,装在绿色木桶里,北边短墙前一盆金橘、两盆石榴树。客厅前摆两盆橘子树(只见长针扎人,从未结过橘子)。垂花门两旁各有一棵海棠树、各有一棵松树。海棠树十分高大,由于不善管理,春天开粉花很好看,不很香,秋天结果不多,又小又涩,到了冬天大风刮下来的蔫海棠倒是很好吃,前院北面墙下是两盆夹竹桃,两盆无花果。南面墙根儿放两大盆玉簪花,两大盆旱三七。北边还有一个跨院是马号,原来有一辆马车,没有马,后来马车也卖了,用做储藏杂物,堆放煤块,小院里有一架葡萄,是浅绿色奶子葡萄,结得极少,不过丝儿酸甜很好吃。南边的跨院是男厕所。北跨院马号也有两扇门算是东门。 整个四合院是东高西低,即里高外低,夏天大雨,里院雨水泻到外院,外院积水顺门道那间房下的暗沟从大门下面的沟眼流到街上。若遇暴雨一时宣泄不出,前院积水,就在客厅和垂花门之间放一小木桥以便通过,这也是我们叠小船玩儿的好时候。 里院正房五间,月台很高也很宽,夏天中午掉角儿放方桌,在这里吃午饭。因为东为上,夏天很晒,五间房都挂苇箔,用瓷环麻绳拉上放下。冬天挪开,以便伸出烟筒。靠北两大间爷爷住,靠后檐一个大砖炕,有炕洞,可以把小炉子推进去烧热炕取暖,另一间靠后檐还有一个小炕箱,我经常睡在那里。生的客人爷爷在前院客厅接待(我家客人很少),熟的客人或亲戚,爷爷就在这里接待。中间两大间是明间只过年时绑上围桌椅靠,在这里给爷爷奶奶磕头拜年,最南边一暗间有隔断、房门,娶四婶时曾在这里住过,四叔是外任,这套间空着的时候多。 北房三间是地板地,母亲、姐姐和我住,后来才有了弟弟,父亲在天津工作不常回家。东里间用七板黄松铺板搭成一个大床铺,下面是两个长板凳;西头儿一间没隔断,挂布拉帘儿,姐姐住,中间一张大长桌供佛,奶奶信佛,早晚上香,尤其年节,熏得我们流眼泪。 南房三间,东里间奶奶住,天天早晨母亲给奶奶梳头,四叔在家的时候大家经常挤在奶奶屋说闲话儿。晚上有时候我和四婶约上对门陈太太陪奶奶打麻将牌。西里间老刘妈住,她是三河县人,在我们家几十年,眼睛、腿脚都不行了,一半儿养老。小时候送我上学,一天接送要走八趟,我胆儿小,晚上去厕所嫌黑,总是她陪着我,过了多少年我还想她。她的屋里有大砖炕,经常有住闲的人(例如康慧的娘,或另有老妈)也住在那里,到了冬天院里的花盆都搬进她住的屋里。中间一间是饭厅,只有夏天的晚饭在里院垂花门前吃。这饭厅的后檐开一个小门,里面是小米屋,水泥地防老鼠,存放粮食。 里院也有两个跨院,南边跨院是女厕所,其实与前院跨院男厕所是一个长条儿,中间被小米屋隔开,小米屋西窗外与男厕所东墙之间还空着一段儿,里面有一棵榆树,那是一个无门无路的小小院儿,没人进去没人管,那棵榆树居然长得老大;北边跨院是厨房,院里还有一个搪瓷铁圈架的一口大柴锅,吃锅贴、粘卷子、贴饼子可香了。靠北墙种几棵向日葵,盘儿大,籽儿涡好极了,地下种鬼子姜。向西走与北房背靠背还有三间小南房,两间是储藏室,一间是小煤屋,放的不是煤,而是方桶的煤油以及各屋用的煤油灯,每天早晨老刘妈拿一根竹筷子包上棉花做成球儿,擦灯罩。后来装了电灯,这项工作就免了,小煤屋改作储藏室。这三间小屋前是一个夹道,与前院北跨院相通,中间用铁丝网门锁住,只有从马号往厨房运煤时才打开。这时我和姐姐绕着里院、外院跑来跑去,十分高兴。 里院的院子很大,呈正方形,北屋窗前摆四盆花,石榴、迎春,每年冬季以前,门头沟拉骆驼的来送煤,常带一匹小骆驼,我拉它进院,它吃迎春叶子,我总想留下养着,人家不给,我总得不高兴老半天。夏天吃饭后,地面泼上水去去暑气,搬藤椅、搭床铺在院里乘凉,爷爷抽着烟袋,大家说着闲话儿,看着满天星斗,真个无忧无虑,这样的日子以后就没有了。 爷爷赋闲多年,父亲在钱庄做事挣钱不多,撑不起这个家,叔叔们在外从不往家寄钱,坐吃山空,日子日渐艰难,终于在我上初三那年卖了房。租了一所小四合院是保安寺街三十一号。坐南向北,临街倒座儿三间半北房,最西头半间是大门,门道。北房三间两明一暗,两间有隔断,奶奶住,另两间爷爷住;西房两间开始是我住,后来四叔回来他们住,四叔走了七叔住;东屋进深浅,两小间康慧住,南屋为上,东头一间是堆屋,原来四合院很大,东西也多,除变卖舍弃外,还有不少东西,爷爷心情不好,无心整理。西屋由我布置,一时无用又无法处理的全堆在南房东里间,留块空地老刘妈住,中间一间是佛堂,奶奶照旧烧香。西头一间半也由我布置,夏天白天我用,主要是招待同学,晚上不住,冬天太冷南屋就空着。西房南头还有一间小屋,堆东西和女厕所。 这小四合院院子很窄,北边前后还有两个跨院,前跨院两间小北房,当厨房,搭木框砌砖抹灰做了一个灶,也有大火、子火和搪罐(有温水洗脸),这屋还有砖炕,高妈住在这里,因为老刘妈做不了多少事了。后跨院两间小北房母亲带着弟弟住,后来又生了小妹妹,两间南房进深却很深,与大南房后檐齐,中间有隔断,姐姐住里间,我住外间。虽然是租的房,仍然是独门独院。后来房东卖了房,我们又搬了家。 1948年秋天,爷爷奶奶早已回天津老家,我们搬到南半截胡同二十号。这时姐姐已结婚,走在街上遇见小学同班同学何采薇,恰好她们家空着三间东房,两间南房,我们就搬过去了,这个四合院坐西向东,和普通四合院一样,大门都开在前面左手里,倒座三间东房,北边是门道,再北侧还有一间小房。前院两间南房进深浅,北房两间较宽大。母亲和弟弟、妹妹住东房三间,我自己住南房两间,北房住着一家街坊姓王,门道旁边的小东屋也是她们用。往里是三间中厅,花砖地,一堂硬木家具是后院何家的客厅。中厅有后门可进后院;中厅北侧是半间过道,西房算正房三间半全是地板地,采薇的爷爷住南头儿一间,中间是饭厅,北头儿一间半是采薇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住,这小院里还有一间北房,采薇住,一间南房作厨房。向南还有一个跨院,有两间小南屋存着很多硬木家具(是凌姓朋友的),有一棵枣树,一个厕所;前院门道台阶下来往北,也有一个小跨院,有一间西房,没人住当厕所,东面还有一个东门,门内放些零碎东西。 这时我已工作,不久就“围城”了,解放军驻在西郊,已将北京城团团围住,迫使傅作义投降,以保护千年古都以及古都的人民,从限水(下午三点给水)到断水,我和采薇(也是同班同学)从表井接水,到北口抬水,再到南边压水机压水,直到北京和平解放,1949年2月3日我带领学生到珠市口欢迎解放军入城。 1949年9月我和采薇结婚,后来岳母搬到琉璃寺、母亲搬到西砖胡同甲九号,都是四合院。 到了1952年我们搬进了住有十户人家的大杂院,一住五十二年,杂院儿有杂院的好处,有近邻的友谊和亲情,留待以后再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