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呆地,只身站在隆福寺街的东口,身边是车流蠕动的银街(旧东四北大街)。便道上少了些行人;车上倒是载满了乘客,内中,有的在说笑,更多的是耐着等“灯”的无聊,急切地向前望着,很少有人盼顾左右的,似乎已无人留意悬在街口半空中,雕梁画柱的牌坊上,那行醒目的金字——“隆福寺街”了。陡然间,在我的心中掠过一丝悲凉,为了“飞”起的牌坊,也为了落寞中向西的街市……东口的北侧,明星电影院还在,只是变了方位,正门改作向南。在南侧,早先的新华书店不见了。世事变迁,都在情理之中。 转身向西,步入隆福寺街,行人愈显稀少,街心居然停放着两三辆汽车。两边的店铺鳞次栉比,大多是经营服装、鞋帽、礼品一类的商店。其中,也不乏转租中挂了大锁的。店面装潢各不相同,却都很别致。只是在“隐忍”着春寒,衣着暴露的“模特”身后,或是在高跟如锥,形状似舌的女鞋之间,不时闪现出老板或店员的脸;向外期待地张望着,往来的顾客确实少了点儿。不经意间,听到从店铺前的音箱里传出的歌声……谁与我相伴,啊……是尖细又造作的女声,伴奏的架子鼓震心地响,给人以虚张声势的感觉。 记得在进口儿不远的路南,有过一家小酒馆。我不善酒,甚至滴酒不沾,但每每路过,却一定要进去看,单单是为了闻闻香;那烧酒和小肚、粉肠等诸多熟食混在一起的浓郁香味,总是令人垂涎的。酒馆的进深很浅,迎门摆放了玻璃柜台,柜台里,白搪瓷托盘盛了切好的熟食。酒通常是装在瓶子里的,顾客要时,用量杯量过,倒在玻璃杯里,拿过去用。门旁散放着两三张桌子;或对酌,或小聚,常有几个酒友围坐。有的喝红了脸,谈吐豪爽得近乎粗鲁;有的似满腹愁肠,低眉顺眼地借酒消愁……如今,酒馆已不在了。往返了两个来回,也无法确定先前所在的位置,反而招来店里惊异而问询的目光。一时间,不觉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路南的“丰年灌肠”还在,可店面全变了,门东侧向外开了个柜台,专营烤串。内里的格局同先前差不太多,只是为学洋快餐,连桌椅都改为连体的美国式样了。然而,灌肠终不是肯德基炸鸡。端过一盘,尝了尝,很失望,都是用油炸过的淀粉坨,有些硬,已无特色可言。无怪现在庙会或夜市上都打出“隆福寺灌肠”的牌子,大家已经是彼此彼此了。原先的灌肠,是要用油煎的,并非完全炸成。记起三十多年前的一个秋雨中的黄昏,天渐黑了,也是独行至此,步入灌肠馆,扑面而来的是热气腾腾的蒜香肠香。尽管地面油腻湿滑,桌上满是雨伞雨衣溅下的水滴,人气却很旺,食客们都挤坐在桌旁,自管吃。排过不长的队,挨到取灌肠的窗口,向里望去,只见煎灌肠的大铛斜放在灶火上,一位中年女师傅立在铛边,把切好的暗红色生料下到铛里,随着油炸的一片鼓噪声,气泡在油面上崩裂着,舞蹈着。为降油温,文火慢熟,还不时从下面的桶里,舀一勺凝固的肠油,放到铛里,慢慢地化散。待到生料炸得糯软了,拨出油外,用铲子压,直至表面煎脆,小碟扣上去,铲子一托,翻手放在台子上,浇上蒜汁,以牙签为餐具,插了吃,外焦里嫩,不失韧滑,那才是真正的老北京风味。现今风味差了,人气也不及先前旺,只一两桌有年轻人围坐,分明是慕名而来的,不过无比较,终难鉴别。 值得庆幸的是,向西路南的中国书店不仅在,而且门面也未做改动,依然朴素如前。木门木窗嵌着大块的玻璃。内里也还是老样子,长直的过道,开阔的“肚腹”,四周或中间排列着书架,架上摆满了旧书,诸子百家,名人字帖,词源词典应有尽有。看后不禁兴趣盎然,寻宝般地来回踱着,俯仰之间,选了两本书,付过款,似乎有了一种满足感,信步走出了书店。 前行不远的路北,就是东四工人俱乐部了,该算是隆福寺街里电影院的第二家。早先在隆福寺街上,由东至西,共有四家电影院:明星、东四工人俱乐部、蟾宫、东四剧场。蟾宫和东四工人俱乐部是头轮影院,另两家是二轮的,经常演老电影。那时,逢下午没课,午饭暂免,急匆匆地赶到隆福寺街。算计着买好电影票,往往是两场,一点来钟一场,三点多钟又一场。如果是先在明星或东四剧场看一场“南岛风云”、“沙家店粮站”之类的老电影,到两点半左右,该散场了。随着人流,涌出影院的太平门,“时空”转换之中,由炮火纷飞的战争年代,蓦然回到和平又安逸的现实里。午后的隆福寺街上,艳阳高照,行人如织。影院外的存车处内,杂乱的自行车铃声骤然响成一片;副食店门前,几位大妈正在选菜;街口上,卖冰棍的大嫂晒黑了脸,白色的工作帽和套袖在反差中愈显炫目……人们径自地来,径自地去;在长不足一里的街市两侧,酒馆,饭馆,书店,花店,照相馆,浴池应有尽有;餐饮,文化,购物,休闲,一切都唾手可得,唾手可得的光景,也是唾手可得的温馨。如果饿了,到隆福寺小吃店去,小吃店在东西两边都有门,里面人声嘈杂,临墙的柜台后面,架着锅;炸糕、炸回头,馅饼、糖火烧、丸子汤……都是随做随卖,热乎乎的。填饱了肚子,下一场电影也就快开演了。坐等在电影院里的情景总是令人难忘的;昏黄的灯光,白晃晃的银幕,开演前放送的广东音乐,老人孩子,伴侣同事,沿坡形的通道相继入场,随着翻折椅面的噼啪放下,纷纷落座在远近周围。终于,开演的铃声响了;渐渐地,灯光更暗了。在屏气凝神之中,银幕上的画面更迭,移动,引领了观众的思绪,不由得入境:是二十世纪初的南美,还是战后的德意志?抑或是十九世纪末俄罗斯的田园…… 断续的几声汽车喇叭声,将我从遐想中唤回;一辆簇新的“宝来”牌汽车,经由身边开过,停靠在路边。路北是拆迁后的大片空地;不远处,刚落成的新“蟾宫”很像一艘待进港的巨轮,“泊”在空地间。小且高的窗,没有几个。门也小,小到与整个建筑很不成比例,显得诡秘又深邃,完全是后现代主义的建筑风格。与之相邻的隆福大厦,显然是落伍了,只能在寂寞中“三缄其口”,几个卷帘门都是落下的。看着门可罗雀的冷清,又不由得想到昔日此间人民市场的繁荣。那前场卖百货,后场卖旧货的布局;那大门上方,董必武老手书的苍劲大字;那门前终日熙攘的人流……以及隆福大厦开业时,周边街道的拥堵;大厦内,人们站在自动扶梯上,初次体验上下升降的激动和喜悦,都历历恍如昨天。如今,无限风光不在,宛若浮云去远。或者,这是历史的必然。十多年来,随着旧城改造的进程,京城各商业网点,经过重新“洗牌”,整体布局已发生了很大变化。原来“四大商场”(东安市场、百货大楼、西单商场、东四人民市场)引领风骚的局面早已成为历史。赛特、双安、华联、世都等大型综合性商业大厦相继崛起,隆福寺街“小而全”,服务周边百姓的特色功能,已全被新的商场和超市所替代。隆福寺街逐渐显现出没落与萧条。然而,对许多“老北京”来说,这条没了隆福寺的隆福寺街,却常驻于心,有如珍藏的瑰宝,只在记忆中时时把玩,难以释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