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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酱园”里的作家们

2002-12-1 11:00| 发布者: 严欣久

  我家曾在东总布胡同生活了30多年,这条胡同是元代形成的,据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而这条胡同的宅院是清末以后才形成规模的,1913年,家住东总部胡同的时任北洋政府财政总长的周自齐,为自家出入方便,捐资修建了京城这条又史可查的第一条柏油马路。另外,这条胡同里还住过许多的名人,当年瞿秋白的俄文专修所就设在这条胡同里。张学良、沈钧儒、史良、李宗仁、班禅、李济深、陈香梅、马寅初、陈岱荪等名流名家都曾在这里居住过。
  当我怀着历史文化的自豪感,去看我家曾住过的东总布胡同46号(老门牌,现60号)的宅院时,才得知这条胡同要拆迁了。
  历史在迈出脚步时往往很难令人察觉,然而不经意间,一切都成了历史。建国门街道办事处的王兰顺同志对我说:“若不是2003年7月一场大风刮倒了60号院里的一棵树,我代表街道来探望灾情,根本就不知道这个院原来是中国作家协会的宿舍,也不知道这里曾住过那么多著名的作家。”看着宅院地面上的碎砖烂瓦,恍然间我才悟到,这院子已悄然走过了半个世纪,而在这个院生活过的作家如今只有父亲严文井和刘白羽尚健在。
  当年这里还曾住过罗烽、白朗、金近、秦兆阳、肖乾、康濯、艾芜、张光年、赵树理、陈白尘、舒群、菡子、草明等人,可谓囊括了现代著名的小说家、剧作字、儿童文学家、诗人、散文家。
也许,这篇文章不该由我来写,因为刚搬进这个院子时我只有5岁,在反右以后的数次运动中,我还是个孩子,对政治风云绝对不懂。好在还有些记忆的碎片,有这些作家的亲属健在,有作家们的作品传世,我才敢大胆地拿起笔,写写曾在这里住过的几为作家,以示纪念。
          大酱园的新主人
    46号院坐落在东总布胡同的西北口。在没成为中国作家协会宿舍之前,这里是个大酱园子。据说,过去的生意人都住在胡同口,以方便买卖。
  1952年前后,作家们带着家眷陆续从各地来到北京,没地方住,就先暂住在东总布胡同22号(当时的中国作家协会所在地,现门牌53号)。这个院子也颇有来历,它当初是大汉奸、北洋军阀时期北平铁路局局长陈觉生的宅子;日本占领时期,这里是日本宪兵队的司令部;抗战胜利后,这里又成了国民党军统特务组织“励志社”的所在地。因为当年的铁路局长是在这座房子里的楼梯上上吊自杀的,所以,这里又被称为北京的“四大凶宅之”一。虽说名称不好,但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三进院落。里面有假山,有一座琉璃瓦顶的二层楼房,还有许多厢房。整个院落有回廊相连,院子里种满了花草树木。

  1953年春,中国作协买下了离机关50米远左右的大酱园,经过修整,作家们终于有了安居之所。
  当初的大酱园是个拥有三个大院连带一个临街铺面的深宅(北起东总布,南至顶银胡同)。中间那进院里坐北朝南的正房是酱园老板的住宅,十几间厢房可能是大小伙计们住的。据说老板是山西人,不知是因生意不好,还是酱园已倒闭,总之主人已逃之夭夭。然而当时卖房时还有个古怪的条件,得连同院子里的300多口腌菜沤酱坛子一道买下来,可见当初买这所宿舍宅院时,中国作协下了不少力气。
  在没搬到大酱园前,因父亲当时在中宣部工作,我家则住在中南海的庆云堂,尽管那里的院子很宽敞,但我家仅有两间小屋,平日吃食堂,上院内的公厕。好在那时哥哥、姐姐、妹妹和我,无论上学的还是上托儿所的都住宿,父母尚能过得去。那时,每到星期六,妈妈从中南海的西门把我从托儿所接回住在北门的家,星期天下午再从北门送到西门。5岁的时候,我得了一场腮腺炎,被托儿所隔离了好些日子。等到能被妈妈接回家的时候,妈妈告诉我,咱们搬家了,这回带你去新的家。
  这一年是1953年,父亲调到了中国作家协会。
  一辆三轮车载着我和妈妈,吱吱嘎嘎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了东总布胡同46号。
  下了车,映入眼帘的是一扇双开的朱漆大门,迈过高高的门坎,再下三四级台阶才进入院子。这是第一进四合院,院子不算大,却种满了花草树木,有海棠、丁香、榆叶梅、珍珠梅、桑葚和国槐等树木,院里还盛开着大理花、凤仙花、茉莉花、夜来香,花香袭人。此时正值初夏,满园姹紫嫣缸、馥郁芬芳、令人赏心悦目。我家住的是坐南朝北的南房,共四小间,东起第一间是我们姐妹四个的闺房,里面有两张木头做的上下床,旁边是哥哥的小屋,然后是父亲的书房和父母的卧室。在我家和二进院的北房之间有一个不到两米宽的空间,像个狭长的天井,可供我家东边的两间小屋采光透亮。听说我家住的这几间房原先只有个顶棚,是个小驴推磨的地方。可家毕竟是家,住进了人就有了欢声笑语,有了亲情,有了温馨。
  我家在狭长的“天井”中段取了两米,两面加了墙作厨房。妈妈从厨房取出一块肉给我吃,虽说是清燉的,只放了点儿盐,但好香好香,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吃妈妈亲手做的菜。
  吃了东西,我就跑到院子里玩,对面北屋住的是罗烽伯伯、白朗阿姨。此时,他们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纳凉。见到我,他们亲切地问我叫什么名字,就算相互认识了。那时,第一进院只住了我们两家人,东边的三间房一间是传达室,一间是工友的宿舍。两个工友老翟和老陈每天为各家打扫卫生,送开水(不过这一状况维持的时间不太长)。
  我走进第二进院子,感到这进院子比第一进院子大多了。西屋的前三间当时住的是秦兆阳叔叔,他有个比我大一岁的女儿秦晴,还有两个小家伙,燕子和万里。艾芜伯伯住了二进院的两间南房、两间西房(与秦兆阳紧挨着)。他有两儿三女,小儿子汤继湘与我同岁。北屋住的是刘白羽,位置最好,是原房主住的房子。他有两儿一女,大儿子刘彬彬与我同岁。第二进院当时只有两小间东房,大部分是院墙,花草树木更多、更繁茂,是个捉迷藏的好地方。
  再往里走就进了三进院。这进院也不大,但比一进院稍大些。应该说明的是二进院与三进院是一排房之隔,艾芜家的门开在了二进院成了二进院的南房,而其邻居赵树理家的门开在了三进院,成了三进院的北房。赵树理家的东边则是二进院与三进院的过道。(后来成了张光年家的厨房)。当时赵树理有三儿一女,但并未带家眷,只住了两间小屋。三进院的东屋住的是舒群,当时只有一个两岁大小的儿子和平,西屋三间住的是萧乾伯伯,当时他只有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儿子铁柱,南屋四间住的是陈白尘伯伯,当时有一儿一女,大女儿陈虹与我同岁。
  以上是1953年—1955年“大酱园”的格局,后来作家们因时因势搬进搬出,房的主人也因此而改变,比如秦兆阳搬到小羊宜宾3号后,萧乾搬到了这里,1957年底萧乾搬走后,康濯又搬进了这几间房。赵树理搬走后住进了菡子。舒群搬走后住进了草明……1956年,二进院又盖了一栋房,住进了张光年……
  此时,院子里的作家们大多40上下,这是个心智、理智都成熟的年龄,又是个踌躇满志的年龄,他们都已功成名就,全国知名,但当时在我这个学龄前孩子的眼里,他们都只是叔叔、伯伯、阿姨,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以致于上小学一年级时,我所上的新开路小学的大队委想通过我找金近、张天翼两位著名儿童文学家时,我这个只识面孔、不识名字的傻丫头竟不知他们是谁。直到上了三年级,我能读书了,才恍然知道身边的叔叔、伯伯、阿姨都是有头有脸的中国大作家。
    院子里有个熟人赵树理伯伯
  “大酱园”的作家里,我最早熟识的面孔就是赵树理伯伯,因为我家住中南海庆云堂时,就与他住在同一个院子,他住西屋,我们住东屋,他对孩子十分友善。那时我住在托儿所,每星期回来一次,他记不住我的名字,就管我叫“小李叔华”(妈妈的名字)。一次,妈妈把我接回家后,要出去办事,临时把我托付给他,他笑眯眯地接手了。只见他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包烟,抽出锡纸,团成一个小球,然后放在手心里,对着球吹了口气,接着将这只攥着球的手在我的头顶上摸了一下,再伸出手时,手里的球不见了。一会儿,他又用那只手掏自己的耳朵,待伸出手时,球又回到了他的手心上。以后,这只球一会儿从他的腿上进去,又从嘴里出来,一会儿从肚子进去,从胳膊肘出来。他的兴致很高,边变边笑,嘴里念念有词:“从这里进去了,从这里出来了。我一看就知道是假的,觉得一点儿不好玩,便不作声,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独自高兴。
  妈妈回来后对爸爸说,老赵真有耐心,跟孩子玩了有半个多小时。因此,赵树理伯伯是“大酱园“的作家中我惟一熟悉的面孔。他见到我依然是笑眯眯的,只是他的戏法去变给陈白尘两岁的小儿子阳阳看了。
  待我上了小学后才知道他是赫赫有名的赵树理。
  赵树理伯伯平时爱穿一身黑呢子中山装,那时候对他的记忆有二,一是他喜欢给父亲“送戏上门”,唱上党梆子;二是喜欢拉着父亲下围棋。我曾见过他双手击打着桌边,唱着高吭的上党梆子的情景。只是对这“土音乐”,我一点儿听不懂,更说不上喜欢。然而,唱梆子人的那种分外投入的神色还是很有感染力的,唱到高吭时的悲切有股苍凉感,让人感动。
  他喜欢找父亲下棋也给我的印象很深。每次去下棋,父亲都要很晚才回来,而父亲不回来,妈妈是不会睡的。实在熬不住了,妈妈就去找爸爸回家,每每惹得这位伯伯不高兴。一次,妈妈买回一个西瓜,适逢父亲又被找去下棋,妈妈就让姐姐到后院去找爸爸,姐姐还挺策略,说:“爸爸,咱家来了个客人,脑袋特别大,脸都绿啦!”
  据肖乾夫人文洁若回忆说,他们每次去赵树理家串门,都见桌上放着几张从东欧国家寄来的支票,估计是稿费,可他从不去取,几个月过去了,支票还在那儿放着,似乎与他无关。
  据父亲说,赵树理的稿纸从来都是很干净的。他曾对父亲说,写《灵泉洞》的时候,他每天要写5000字。起床后,他就开始构思这5000字,包括刻画形象,调整语句,修饰词藻的功夫在内。当这5000字一个一个按顺序在脑子里都安排妥当并记住之后,就坐下来一个字不改,一口气地写出来。
  印象中,赵树理伯伯是1956年搬出“大酱园”的,自从他搬出去后,就很少再见到他了。他把主要精力都投入到深入生活、搞创作之中了。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60年代初,在青年艺术剧院看话剧《千万不要忘记》。我拿的是父亲的赠票,正好与他挨在一起,那时,他似乎已从因给中央写信、为农民说话而挨批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兴致很高,精神很好。当舞台上,那个资本家出身的丈母娘,口吐烟圈,点燃四五支烟,教女婿抽烟时,他称赞这个人物写得好,并说:“要是我,也会这么写。”不过戏没看完他就走了。
  陈徒手在他的《人有病天知否》一书里,专门描述了1957年冬赵树理因给中央写信挨批的遭遇。“那一年,他从北京从省里、县里,为农业问题上上下下折腾数次,写了几封分量很重与众不同的信件及文章交给地委书记、省委书记,直至中国作协党组书记邵荃麟和当时的政治局候补委员兼《红旗》总编辑陈伯达。就是这几封信和文章酿成了‘祸根’,在当年冬天开展的反右倾运动中,使赵树理成了中国作协整风中内部重点帮助对象之一。”父亲在一篇写赵树理的文章中回忆了当时的情况:“大家都一致说,农村形势一片大好,不象老赵说得那么悲观。老赵虽然处于孤立的地位,却也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让。”“我只记得老赵发言中有这么一个意思;农民交出了自己种的粮食,国家总应该给他们一些东西,哪怕是小商品,比方针头线脑样的东西。我们总因该给农民一点东西嘛!这个会只有不了了之。”
尽管这次批判近停留在内部,既没给他处分,也没做结论,但这次批判对他的打击却是毁灭性的。
  当“文革”的风暴猛烈地刮起来时,他那些有关农业和农民方面的言论都成了置他于死地的“罪证”之一。为此,他受尽了折磨。1970年,“四人帮”在山西发动了全省规模的批判赵树理的运动。他被拉到太原和晋东南几个县游斗,他的肋骨被人踢断,从三张桌子摞成的高台上跌下来摔成重伤,可又不准他看病。他的伤口化了脓,最后一次批斗,他无法站立,只好将桌子的抽屉拉出来,趴在上面,时隔5天,这位中国著名作家死在了监狱中。
  他是第一位在“大酱园”住过并死去的作家,一个真正的中国作家。
        反右时,萧乾离开了“大酱园”
    1955年,我与院里的同龄人都上了小学。这一年4月全国开展了肃反运动,紧接着又开始了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批判。“大酱园”的作家大多来自解放区,因此没有人被牵扯进去,但这一年并非风平浪静,在作家中,打了几个反党小集团,因规模不大,且是在内部,所以我们基本无知无觉。
  1956年对萧乾来说是幸福的一年。虽说这位报道过欧洲二战的大陆的惟一记者,于新中国成立后毅然回国,然而回国后并不受赏识,因为他被看作是染了一身资产阶级泥巴。1956年,他的政审才得以通过,这才得以重用,被委任为“文艺报”的副总编,并从“大酱园”的三进院搬进了二进院,住得仍是西房(即秦兆阳原先住的房子)。不过,这一年二进院子的结构发生了变化。可能是嫌我们这些孩子太吵,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刘白羽在二进院拉起了一道围墙,形成院中院,而在他家的南边又盖了一栋房,并堵住了二进院与三进院的通道,搬进了张光年。这样,二进院成了两个小院,而西房的门前则成了一个通道,这使萧乾感到很憋气。但他并不敢表示不满。相反,他家的大花猫“花花”,因屡屡偷吃刘家的鱼或张家的鸡,而被时时遭到“抗议”,他只好把心爱的猫“放逐”。这些他都写在了《未带地图的旅人》中,我就不再赘述。
  在没搬进二进院子之前,萧乾伯伯常给我们讲故事,这皆出于那他那爱子的苦心,希望他的儿子能与全院的小朋友搞好团结。记得那时,每逢吃完晚饭,铁柱就会挨家挨户地去请大家到他家听故事。萧乾伯伯那时已经发福,坐下来叠起一层肚子,笑起来像个弥勒佛。五六个孩子一来,把他家的小屋塞得满满的。他开讲时还要把一个孩子抱在腿上,也许是他常与父亲一起听音乐的缘故吧,这一荣幸的位置往往属于我。“从前啊……”开始这一句,他也用的是那种极老套的方式并拖着长腔,但很快能让人入境。我们听得最入迷的就是《神灯》,阿拉丁就是那时住进了我心里。只是好景不长,我们未能听到萧乾伯伯给我们讲更多的故事,这又皆因为是那西方民主观念在他心里牢牢生根。他曾在那篇使他成为右派的文章《放心,容忍,人事工作》(发表于1957年6月1日的《人民日报》)中,引过这样一段话:“我完全不同意你的看法,但是我情愿牺牲我的性命,来维护你说出这个看法的权利。”这一平等观念,他也用到了教子中。为了矫治儿子时而有的口吃,他与儿子“约法三章”,“如果哪天听见你结巴,爸爸打你一下,如果你听见爸爸结巴,就打爸爸一下。”他并没有为此去打儿子,只不过是给个警示,谁知儿子竟认了真。一次,他正讲着故事,边讲边看书边现编词,不经意中结巴了一句,铁柱就兴冲冲地上去给了他爸一个嘴巴。讲故事的事从此就结束了。
  1957年,我上了小学三年级,已断文识字,能看报纸,并开始关心国家大事。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位笑眯眯的伯伯竟成了右派,但这并未能阻止我到他家去串门,因为这时他又添了两个可爱的孩子,两岁的萧荔和不到周岁的萧桐,这活生生的小娃娃可比布娃娃可爱多了。万万没想到我这无意之举竟让萧乾夫妇记了多少年。文洁若在《我与萧乾》第七章“炼狱”中这样写道:“我们在作家协会宿舍大院里的那个家,早已成为荒凉的孤岛。无辜的娃娃们只得和父母共患难。中秋节,我弟弟学朴突然送来了几个月饼,此外就再也没有人敢上门了。惟独前院那个老友严文井的两个小女儿倒是来找荔子、桐儿玩过两三次,使我这个做妈妈的受宠若惊。”
  萧乾伯伯被定为右派,在我后来翻看的资料中有这么几个原因,一是他听信了向党进言无罪,写了中肯的意见《放心、宽容、人事工作》发表在6月1号的《人民日报》上,但才过了十几天就形势大变,这便成了铁板定钉的罪证。再就是“鸣放期间”,《文艺报》三个副主编轮流值班。“毒草”放得最多的时候恰是他值班的那个月,于是他成了“替罪羊”未躲过“57年”这场劫难。之后,他主动要求搬家,离开“大酱园”,因为不想生活在“孤岛”中,想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居住。1957年年底,他们一家悄然搬出了“大酱园”。
  “文革”中,萧乾伯伯一家的境遇更加凄惨,逼得他自杀未遂。不过,他的命运总起来说还算不错,随着“四人帮”垮台,他总算被落实了政策,并拿起了笔,重新焕发了青春,写了大量作品,并在85岁的高龄与夫人文洁若一起翻译了巨著《尤利西斯》。
  1999年2月11日,这位刚度过90岁生日的老人终因肾衰竭而告别人世。
      罗烽 白朗夫妇北放逐东北劳改
    “反右”期间,还有一家人搬出了“大酱园”,他们就是罗烽白朗夫妇。关于这对夫妇的冤案我也是长大以后,看了各种材料才略知一二的。这一冤案可追溯到1955年秋,当时被被称为“舒(群)、罗(烽)、白(朗)反党集团”。此三人都是上海左翼作家联盟委员,解放后曾任全国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及文联委员与作协理事等职。被打成反党集团的主要原因是,“在东北工作时有错误,并对东北领导文艺工作的正职同志有不满情绪,三同志的错误是‘反党性质的小集团’。”(见黎辛《再说个不该发生的故事》)这是当年继“丁陈反党集团”后又一个被打成“反党”的作家群体。作家们不服气,并且一再申诉,中宣部为此成立了专门的审查小组,审查结果是两个反党集团的罪名均不能成立,并准备给予平反。然而,这平反的速度非常之缓慢,以至于到了1957夏,形势急转直下,除了舒群被定位右倾外,余皆被定位右派。就连中宣部审查小组的成员也未能幸免,一并被打成右派,从此改变了人生的命运。
  打右派时往往新帐老帐一起算。罗烽早在延安写的《还是杂文时代》又被重提,算是向党进攻的罪证。同时,罗烽1934年被捕的事也被重新提了出来。在一次批判大会上,罗峰对批他是叛徒忍无可忍,愤怒地冲着正在发言的人喊道;“我不同意!”随后毅然退出会场。此事是延安审干时,康生搞的鬼。罗烽不屈服,拒不在所谓的“历史结论”上签字,他恳求党进一步作调查,并请求保留自己申述的权利。
  由于白朗写过许多有影响的作品,并在妇女界颇富盛名,且她所在的党支部并未将她作为右派上报,只要她想保全自己,一切都还来得及。这时作协党组的负责人亲自出马找她谈话,明确告诉她,罗烽有历史问题,如果她站出来揭发他自首变节的详情,可以得到区别对待,不化右派。在这关键的时刻,白朗坦然地说,我是在罗烽的影响下参加革命的,我了解他,他不反党,不是自首,更不是叛徒,我坚持到底。就这样,他们被双双带上右派帽子,并被开除打党籍,下放劳动。在处理他们的大会上,白朗泣不成声地表态说:终有一天,我们回会到党的怀抱的!
  当年他们被划成右派,我是从报纸上看到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的从容与平静。也许那时我还小,看不出大人的心境,然而为写这篇文章,我回忆了半天,除了他们把爱犬小豹送走了之外,生活起居,待人接物,均与平日没什么不同。每到周末,他们在舞蹈学校上学的女儿白莹,仍会带几个好友回家,那些同学仍甜甜地称呼他们为爸爸妈妈。在他们的脸上,我从未发现过沮丧的神情。白莹回忆说;即使在最艰难痛苦的日子里,父母毅然坚定的相信,事情总有一天会搞明白,他们从不把不良情绪传给儿女。
  离开北京那天,他们来和父亲告别,记得当时白朗阿姨流下了眼泪,我搞不清楚周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看着对面搬空了的屋子,我感到有些莫明的惆怅。我知道,他们走后,我们将会搬进去,而我们住的那几间屋子要扩充给二进院的主人。愿我们搬过去后,老天不要降灾于我们,我心中暗暗地祈祷着。
  在阜新煤矿,罗烽白朗夫妇要求与工人同吃同住同劳动。他们用三年的雪水汗水与泪水终于摘掉了压在头上的沉重的帽子,可以拿起笔写点小东西。然而,这口气刚刚得以喘息,文革的风暴又扑天盖地地席卷而来,使两位老人遭受了各种非人的侮辱和折磨……
  1979年3月,罗烽白朗的冤案终于得以平反昭雪。同年10月,他们拖着沉重的病躯参加了全国的四次文代会,这意味着他们终于回到了党的怀抱,终于得到了写作的自由。为了这一天,他们苦苦等了整整21年。21年啊!无情岁月留给他们的是“两鬓斑白半残身”。尽管恢复了政治生命,他们却再也拿不起创作的笔了!作为视写作为生命的作家,世上还有比这更无情的事吗?
  1991年10月23日,身患多种疾病的罗烽走完了多桀多难的一生。
  1994年,白朗也离开了她所热爱的人世。
    “文革”前后的“大酱园”
  “文革”前,又有两位作家搬出了“大酱园”。一位是刘白羽,他于1964年被任命为文化部副部长,约1966年初搬进了供部级干部住的红霞公寓。他住过的那几间房子就成了《人民文学》编辑部。一位是陈白尘,他因张春桥点名,使所谓的历史问题升级,被“放逐”南京。然而他刚走了4个月就爆发了“文革”,1966年9月,他又被揪回北京,而他曾住过的第三进院的北房(房子调整时,他从南房搬到北房),成了关押他和其他作家的“牛棚”。“文革”前的头半年,“大酱园”里便只剩下张光年和我父亲两个作家。
  当“文革”席卷而来时,曾在“大酱园”住过的作家,无论是已得以升迁的,还是走了背字的,这一次都无一幸免、在劫难逃。他们统统被关在“大酱园”的第三进院子(即顶银胡同甲15号),当然还有不曾住过这里的作家,如:张天翼、侯金镜、冯牧、邵荃麟、郭小川、李季等人,因为他们都曾在作协担任过头头脑脑。年迈体弱的冰心也被关进来了,每天跟着学习,写检查,做些轻微的体力活儿。(1967年初牛棚迁移到王府井的文联大楼)。
  “文革”开始后,《人民文学》编辑部即搬出了“大酱园”,不久,进驻了一批由社会闲杂人员组成的红卫兵。他们年龄都在20岁上下,每天无聊至极,晚上出去鬼混,白天睡大觉,或在刘白羽家未来得及搬走的钢琴上乱睬,发出狂乱的噪音。
  自后面的三进院成了“牛棚”之后,我一次也没敢去过,因为不知该怎么样面对这些熟识的伯伯、叔叔。那时,父亲每天白天去“牛棚”集中,晚上可以回来,但绝不提里面的情况,本来就谨慎的他,变得更谨慎了。这一年的国庆节,父亲和关在“牛棚”里的作家们第一次没能去天安门观礼台观看毛主席检阅游行队伍,第一次没能与亲人在一起享受难得的闲暇,第一次成了无产阶段的专政对象,遭到隔离不准回家。而缺少了父亲的家显得那样沉寂、冷清,在过国庆节的日子里,每天我都想哭。
  幸亏有白尘伯伯留下的《牛棚日记》,能让我们见到当时这真实的历史一隅。在此,我要顺带说说这本日记。白尘伯伯到南京只有半年多,就于1966年9月11日被中国作协的派遣人员“押解”回京。从这天开始,整整七个年头,他都被幽禁在牛棚之中。每逢夜深人静之时,他便偷偷地坐起,用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符号及各种样的“缩写”来记录这个“伟大”时代,数年来从未中断过。1973年,他因心藏病频发,被恩准从干校回南京看病,借此机会将其“翻译”成文,整理成篇,竟得五大本。后来,老人家尽管得以平反,落实政策,但《牛棚日记》却好长时间无人敢问津出书,因这一题材属禁区。终于,三联书店以其慧眼与魄力决定于1994年出版此书。不幸的是,书尚在印刷中,老人家就因腹部主动脉瘤破裂辞世。他给我们留下了一本弥足珍贵的“文革”史料和大量的散文、剧本,而这个世界留给他的却是一个拖着条尾巴不明不白的历史结论。好在白尘伯伯是真正的喜剧大师,即使处在最悲惨的境地他也写不出绝望的文字,他的心可以哭,脸上却绝无愁苦,他的幽默与诙谐都是与生俱来的。相信他在穿越生死界的刹那已经悟到:个人的历史结论也可以是任人装扮的小姑娘,实在算不得什么。真正代表陈白尘名字的一定是那些能传世的作品。
  下面,我在这里摘抄几段白尘伯伯的牛棚日记,以再现“文革”中“大酱园”内发生的真实情景。
    1966年9月13日
6时许起,见刘白羽在院中扫地,既又见邵荃麟在北房西头(即原虹女所住一间)出现,我原住的六间房都作了“黑窝”了。8时,在我原来的客厅里“上班”,座中有严文井、张僖、侯金镜、张天翼等,隔壁房间里则有韩北屏、张光年、冯牧等。刘白羽住的是东间,与邵荃麟相对,均“单间”了。
  10时,叫去《人民文学编辑部》“认罪”。M主持,连珠炮似地提出质问,约有与吴晗的关系、彭真派去北大写作的经过、以往所写的太平天国数剧影射谁、改编《结婚进行曲》意图何在、《鲁迅传》一剧的目地何在、对柯庆施大写十三年的态度,与匡亚明的关系及陈翔鹤、孟超、欧阳山等人的毒草出笼经过等等,甚至连《第二个回合》、《队长回来了》也都追问其“反动目的”何在,但都是空炮。会后,h、m批评我态度不好,令在两天内写出揭发张天翼的材料。
下午劳动,从此结束“做官当老爷”的生活了。
    9月15日 星期四
  今日天安门有大会,主席再次接见红卫兵,东单一带戒严。
  而作协在青年艺术剧院开斗争张天翼的大会,我们只得持通行证通过。会场暗淡无光,台上只开一工作灯,阴森森的。台前地板上竖斗大黄纸黑字,张的名字被打上红xx,由觉鬼气。我等后于群众入场,做前排。张则最后由主席r宣布“押上来”后,才徐步走上台去,在被审席上就座(但他基本上站着)。张交代不数分钟,即被喝止,而由群众揭发。在揭发中插以追问,有的又插以小揭发,追问中则又口号迭起。会开得井井有条,但又显得做作,r更象是在演习。追问中我数度“登台”陪绑。吴组缃、陈翔鹤等人也上了台。
  最后是群众喝令全体黑帮登台“示众”,于是二十余人鱼贯而上,自报家门。刘白羽自称“黑帮大将”,于是严文井等都是“干将”之流了,我自然也未能免俗。但张僖迟疑之后却自称“黑帮爪牙”;陈翔鹤是川腔十足,抑扬顿挫,令人忍俊不禁;白薇老太太身躯臃肿,满台乱转;藏克家衣衫瘦小,耸肩驼背,都可笑亦复可怜。只可惜没有穿衣镜,不自知是副什么怪状了,
散会后,见翔鹤在前踽踽独行,欲与之语,倏又不见。
    十一月十四日 星期一
  全日在贡院西街1号及东总部胡同5号劳动,搬仓库底存。在1号看到陈冰夷、戈宝权。戈踏三轮货车,也在运什么,默然遥望,想打招呼未敢。
    十一月十五日 星期二
  上午在东总部胡同运煤屑,下午又转去22号洗刷墙上大字报,此处要移交亚非作联。整天未出去吃饭,因有火炉,购馒头食之。
晚,锡芬侄女来看我,两个月来第一次见到亲人。她和锡珍于其母死后,在我处住了几年,解放后又送她们走上革命。因之两个侄女对我是特别好的,而侄辈十一人,也算她俩最佳。在送她返去时,一路走到大华电影院,告诉我不少情况。
    十一月二十五日 星期五
  今日主席又接见,提前出发到文联大楼。洗刷四楼全部,累极。坐下写材料,疲乏无力,眼力亦不佳,似将失明矣。
  晚回宿舍,为冰心换煤炉生火,成功。她年近七旬,离家独居于此,颇狼狈。其夫吴文藻当年在日本秘密起义,她成为团结对象。归国后写了不少散文,出国多次也作了不少工作,不无微功吧。但她在民族学院(吴在该院任教授)被斗甚惨,衣服都没收,手表等贵重物品更不用说,而且公开展览,标其出国皮大衣为6000元云。如今她到作协后已很满意了,不再每天揪斗也。

  1969年,“大酱园”里曾住过的作家们都去了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而“大酱园”里也陆陆续续搬进来一些新的主人,他们大多是军管时进京的军人,带着家眷在京城安了家。待结束了干校生活后,一些作协工作人员也搬进了“大酱园”。
  “文革”结束后,光年伯伯于1979年初搬出了“大酱园”,这位著名的诗人于2002年1月28日辞世,他嘱咐家人将自己的骨灰撒入了黄河。
  1985年,父亲已到了古稀之年,却依然生活在“大酱园”中,不胜春去冬来,弯腰挟煤,亲自生火取暖的烦扰。“大酱园”也老了,院子里的砖头也因生了深深的皱折而显得破碎。院子里的住房显然跟不上时代的发展需求,眼见得煤气罐进不了家家逼仄的厅室,只好砍伐院中树木,以各式各样碉堡式的小厨房取而代之。“大酱园”因此被肢解了。
  1986年,因得到胡耀邦同志的关照,父亲总算搬进了有“三气”的新宅。他是最后一个离开“大酱园”的作家。
  东总布胡同快要拆迁了,“大酱园”将归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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