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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乙:老北京原不是这样(下)

2002-12-1 11:00| 发布者: 佚名

  田炳信:老舍没有回来?

  舒乙:就居留在纽约写小说,一家伙呆到1949年。这个时候国内也就天下定局了。开第一次文代会,文代会是“十。一”以前举行的,是第一次大的活动,比工会妇联都早。文艺界的作用么,等于说是国统区和解放区的两只文艺大军会师北京,那时叫北平,周恩来就说现在缺一人,老舍先生在美国,你们赶快把他叫回来,有用武之地。我看过那封信,等于二十多个委员联名写的一封信,让地下党送给他。这个所谓的地下党就是在美国的地下党,把这个信送给他们,还没有交给老舍本人,老舍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决定离开美国。但是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12月12号,“十。一”都过了,他回来的最晚,这样就等于46年到49年底都在美国。干什么呢,第一是写小说,第二是他翻译小说。他觉得美国人太不了解中国文学了,中国文学挺棒啊,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讲演,他和曹禺两个人英文都特棒,只讲三个人,不讲他自己,也不讲曹禺,三个人谁呢,鲁、郭、茅。他们还挺左,讲鲁郭茅,底下中文系的人都说,鲁迅是谁啊,他们两个大怒,后来转到西部的时候就不讲了。他们听不懂,完全是对牛弹琴。但是回到纽约以后,他就决定翻译自己的东西。他在的时候已经有《骆驼祥子》了,然后就把《离婚》翻译成英文,把《四世同堂》翻译成英文,把《古都艺人》翻译成英文。等于他在美国的时候五大部长篇小说都翻译成英文了。紧接着就由英文传到欧洲去了,什么法文、瑞典文、德文。所以北美和欧洲知道中国近代长篇小说始自老舍。

  田炳信:从老舍开始的。

  舒乙:组织翻译的,你比如《四世同堂》的翻译就很奇怪,他找一个传教士的女儿,这个人长在山东,能听得懂中文,会说中文,但她看还是有困难的,起码不那么利索。老舍怎么办呢,他为了更快起见,他自己念,那个人听得懂中文嘛,马上就在脑子里,哗的翻译成英文,然后给他看,是这样么,等于是共同完成的。

  田炳信:就像古代翻译佛经啊。

  舒乙:这样的话呢,在他的组织下,五大部在他那会就翻译完了。接着就有欧洲版本的了,欧洲人就知道了。

  当时来说,因为到了49年以后吧,东欧的留学生到了北大,他们学了几年,回去以后,54、55年吧,开始用中文翻译中国的作品。但这局限于东欧。这个是有中国人翻译的,同样的《骆驼祥子》有49年那一批,又有五几年那一批。那批是由英国人翻译的,这批是由中国人翻译的。

  田炳信:英文版本是由老舍先生自己翻译的。

  舒乙:对,对。所以当时要看他的东西比较容易,当时要评巴金的,比如68年评诺贝尔文学奖,还非常困难,一本都找不到。

  田炳信:所以就不可能,没有。

  舒乙:没有基础。

  田炳信:那你去年去美国,跟你了解老舍这个有关系么?

  舒乙:我不是这一年去的,我是前几年啊,专门向美国申请了这个基金,搞这个课题,有一个富翁,说最好跟中美有关的。我说现在需要按照老舍走过的路线再转一遍,收集一些东西回去,这样我就走了一遍。

  田炳信:有什么收获么,等于是在美国的大地上又走了一圈。

  舒乙:见到了很多照片,收到了很多文稿、书信,也找到他一些朋友。

  田炳信:你没有把研究父亲的这个足迹写成什么?

  舒乙:写成报告了,留在美国,出版了。

  田炳信:写本书,也行啊。

  舒乙:那不行,还是内容少,因为很多人已经故去了。我去的时候已经是九几年了,他是四几年去的。

  田炳信:半个世纪了。

  舒乙:好多人找不到了。他当时最好的朋友是赛珍珠,我就到赛珍珠的庄园去,但只有她女儿在了,她不在了,但她女儿说还记得,她那个时候还小,她说记得老舍先生长什么样子,对他有印象。

  田炳信:还有一个事,你可能不愿意讲,就是说老舍先生当时在太平湖投湖自尽,认为那是他必然的选择。为什么会这样的?

  舒乙:他性格所致。他这个性格里头,他是个很随和的人,热爱生活,一般的人很难想象,这么热爱生活的人会去自尽。实际上他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人。这种人吧,自己心理头有一个杠。

  田炳信:有一个底线。

  舒乙:越过这杠就不行了。但是他会为自己设一条最后的防线,过了这条线一切都会改变了。这不是任何人都能达到的,能达到这个境界的人才是一个真正的人。老舍是个坚持底线的人,他的死是他的人格和气质所决定的,他的选择也是早有准备的。

  田炳信:生死观说到底也是一种大人格,大态度。那就是宁死不屈、宁折不弯,不低头、不下跪。平时一个人的性格可能非常地热情,非常地随和,非常地幽默,非常地友善。

  舒乙:对,他多次形容过自己,他说他跟自己母亲很像。他母亲一个不识字的人,但很愿意帮助别人,特别热情,能拿的出一分钱,决不拿半分钱。因为她是个寡妇嘛,丈夫死于八国联军。做工人,做佣人,做下人,做伙计,这样把孩子几个带大的。他说我比较像她,在乎骨气,骨气比我的生命都还重要。这种生死观,就是对死的选择。对一般人来说,也许是做不到的,但一些伟人就是要选择自己死去的方式。这是极其理智的人,极其勇敢的人,极其有骨气的人,他们要将死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不交给命运。老舍就是这样有自己生死观的人。他把骨气看得很重,比名重、比利重、比生命重,这是一种标准。这样的人在面对国家、民族、人民的命运与个人命运孰轻孰重时,就会为国家的利益牺牲自己,这也是一种标准,如果没有这种标准,碰到大是大非问题或是茫然失措,或是随波逐流,或是走了错误的路。所以我现在发现一个文章是44年的,就抗战的,他就把他这个,他说诗人,国家有患难的时候,六个字,他说“投水,殉难,身谏”。

  田炳信:就是以身来劝阻的意识。

  舒乙:对。

  田炳信:那他选择了第一个。

  舒乙:三者是一致的。殉难,身谏。为什么是这个呢?这个恰恰是44年,这个在历史上记载得很少。日本人从贵州省方向迂回包围重庆,在咱们这个历史上不记载,在国民党那个历史上可能有,重庆大乱,怎么个乱法呢,准备向西康迁都。有人问老舍先生,因为他当时是后方文艺界的最高领袖。别人问他怎么样,他当时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北方就是滔滔的嘉陵江,那就是我的归宿。重庆人听了这样一句话非常吃惊,其中有一个人后来做了文物局局长,叫王野秋,当时跟着冯玉祥在从军,专门给老舍写了一封信。他问当真么?老舍还真给他回了一封信。到文革后他把它拿出来了发表了,我觉得特棒,老舍先生是这么回的,他说:此话当真,我看不出来向西跑有什么作用,我也没得跑,好在嘉陵江,又近又没盖。

  田炳信:嘉陵江没盖,呵呵。

  舒乙:没盖,他还保持者他那个幽默。

  田炳信:已经从北京跑到重庆了,没什么希望了。

  舒乙:由此可以看出他那句话啊,国家有祸难的时候,殉难,就后来他那个行动,完全就是这一套。

  田炳信:有人说,也有人曾认为,“文革”中老舍先生要是再挺一挺也许就过去了。

  舒乙:老舍迈不过这个坎儿,即使1966年8月24日过去了,后面的日子他也过不去,这是他的生死观决定的,他不能忍受人格的侮辱,他不能丧失骨气,不能说假话,不能违心,所以便不能忍,他只能以死抗争,别无选择。绝大部分文人啊,在“文革”的初期,都是跟着毛走的,很不理解。很多文人都觉得我没有罪,没想通“文革”怎么会这样,但他(毛)是对的,好赖要跟着他走,包括巴金都是这样。

  田炳信:这样他就活下来了。

  舒乙:这样他就活下来了。有一次,上海不是有一个人叫黄裳,跟巴老聊天,说我要是老舍我就不这样,意思是我忍一忍就过来了,巴老平时说话非常和气啊,那次巴老火了。

  田炳信:火了。

  舒乙:听他这样一说,火了。他立刻就说你胡说,非常严厉。他说你去给我自杀一个试试,那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结束自己的生命。巴老他很理解这个。

  田炳信:巴金对老舍先生,一个是感情深,一个是了解也深。

  舒乙:性格所致,一个是他骨气非常重要;另一个就是他宁折不弯。士可杀不可辱。

  田炳信:真正的传统思想。我觉得这个满族人挺有意思的,为什么提到这个满族啊,他民族,一个民族和一个民族他有不一样的东西。平常不这样,他就是在那个节骨眼上,对于汉族人来说很难想象。当时光绪退位的时候,南方很多的家庭,满族的,集体自杀。向北边叩拜,完了以后,全自杀。

  舒乙:我后来研究老舍的时候,研究他的身世,因为我这个比较有利,我研究他的身世的时候,发现他的人生里头有几次大的转折,转弯转得挺厉害的。这个可能是他性格所致,换了另外一个人吧,完全可能走另外一条路。这很怪,这是他的性格,我随便举几个例子,比如说,爱念书,穷孩子,没有钱。整个这一家,所有的祖辈包括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人识字。

  田炳信:老舍家。

  舒乙:但他爱念书,靠别人的救助,念了小学私塾,但到中学没钱了。当时有公立学校,一二三四,一中二中三中四中,可以不要钱,但是要交保险押金。

  田炳信:交不起。

  舒乙:就几块钱交不起。交了这一次,就解决问题了,好不容易凑齐了,上了半年。突然出现了师范学校,师范学校里一分钱不要。洋学校,他谁也没说,就去报名了。非常优秀,1000个人取50个。

  田炳信:录取了。

  舒乙:对,发榜的时候,高高兴兴的回家告诉爸妈,小孩子,初一啊。我有学上了,你不用为这个钱发愁了。然后他上学的时候走读么,不是师范,还是公立那个,中午是要回家吃饭。打开锅盖一看,什么也没有。不吃了,回学校了。

  田炳信:饿着肚子走了,知道家里没有吃的了。

  舒乙:也不说话。姐姐,比他大的多,织那个布,看他没有袜子,那个时候没有洋袜子,看他穿的是破袜子。补丁啊,给他做了双白的袜子,从不跟家要。没法跟同学比这个,我比什么,我比功课还有品德,那个时候叫修身。小时候就是这么一个人,非常有个性。

  田炳信:有志气。

  舒乙:那后来他在师范他就好了,师范里,一切都有供给,就不回家了,成天住在学校。功课好,他是个全才。但他数学不太好,他也不喜欢,大概理解力也不行,就这方面有些困难。他平时跟我们开玩笑也说,我小时候老是不及格,我妈还真以为他不及格,以为就国文好,作文好,讲演好。实际上不是,我把他的成绩单找出来了,总成绩第五,证明还是非常用功的。

  田炳信:全面的。

  舒乙:就好强,家里穷,但我这方面我得撑得住。所以我后来找到一本他学校的年鉴。当时高等学校非常少啊,最大的文学家全到当时那师范学校,像鲁迅教师范的嘛。就这么一批人,当时最大的一批文学大师。写的那诗,当时还不是“五四运动”,都是写的旧诗。年鉴都是登一些大文人的诗,旁边突然登一学生的,就是他的,作得特棒,古诗。证明他在学校非常优秀,所以后来他说,他当时有一个老师,实际上也就是他校长,待他如亲子,那是绝对赏识他。就现在这个故居里,他还老挂一副字是校长的。大概这些人对他很器重,大概自己受益也非常大,他也非常感激他。

  田炳信:就你父亲他帮人也帮了很多,愿意帮人。

  舒乙:就是你没接触过老北京,特别是满族的老北京。绝对客气,不是虚的客气。

  田炳信:真的客气。

  舒乙:还透着特别亲切,说话慢慢的,很轻的,我接触过很多老北京。“五。四”以后,他毕业了,马上就当了校长。老太太特别高兴,因为他回家的时候跟母亲说,现在可以歇一歇了,你不用那么辛苦工作了,我来养活你。老太太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小儿子,一高兴不要紧,要给他娶媳妇。老太太自己也看重了一个自己姐妹们的一个漂亮的女孩。就下了定金,要娶。他说平时很孝敬妈妈,生命都是妈妈给的,特别这么一个贫穷的好强的妈妈,但是当时这个“五四运动”刚刚发生,就是觉得五四时代给我的这点自由我绝对不能放弃。他也没有对象,但是自由这个是至高无上的。他就沉下脸来跟她妈妈说把他推掉,这个不能服从命令。妈妈觉得很奇怪啊,儿子从来都很孝顺她,说那可不可以,我已经给人家下定金了,要退掉,你就等于把这个姑娘糟蹋了,嫁不出去了,等于给人家退回来了,你得对这个负责啊。他说这个我不管,跟母亲说你订的你去想办法。

  田炳信:呵呵。

  舒乙:妈妈说这不行,这你得听我的,这时候儿子突然一句话,要这样的话我不养活你了。掰了!这个时候,妈妈吓坏了,把三个老姐姐叫来了,说这小子坏了,你们给我想办法。去跟人家下跪去,去跟人家道歉去,跟人家说我也确实没有征求他的同意,他不干。这三个姐姐就非常为难,这个时候弟弟就找她们了,说这事你们一定要给我办,说我现在是“五四运动”影响下的新的青年,我要维持我这个自由,我唯一的一个权利,我不能牺牲掉。结果后来真给人家下跪了,退了这个。从此以后儿子不敢见妈妈了,觉得太对不起她了,自己觉得心里有愧啊。不敢回家,又饿,大概是冬天吧,用现在的名词,得了猩红热。哇,就要死了,那个时候没有好办法。街上转转,大概发了很高的烧。当时他已经不住在家里了,但是他在昏昏状态之下回家了。回家刚把门一打开,嘭,就晕在地上了。就这个病让母子和好了,母亲就赶快去请大夫,那个时候大概还有那宫里的老医生,请来看,下药下得特别猛,猛到什么程度啊,他在一篇散文里写过:病好了,头发一根都没了。他说跟一个灯泡一样。

  田炳信:那就是热症。

  舒乙:从此以后,母子讲和了。从这里看得出来他的性格。

  田炳信:我看了一篇文章,老舍投湖那次,你守了一夜灵。

  舒乙:大半夜吧。当时在太平湖,文联一个造反派头头在,他以前与老舍先生和我们家很熟,见到我竟然问:“你叫什么名字?出示你的证件。”之后就走了,只说了句“赶快处理后事”。他的司机以前给老舍先生开车,平时也很熟,临走时司机悄悄跟我咬了一句耳朵说:“这个地方有野狗”。他是嘱咐我要守好父亲的遗体啊。我十分感动。那时很惨,天完全黑了,并且下起了大雨,我不能离开,也没办法同家里人联系,只好一个人守着父亲的遗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下起雨来,我在雨中落泪。那是我终生难忘的记忆。后来在一篇散文里我写过:不知是雨在落,还是泪在落。

  老舍在四十岁时,曾写一篇200字的自传,全文如下:舒舍予,字老舍,现年40岁,面黄无须。生于北平。3岁失怙,可谓无父;志学之年,帝王不存,可谓无君。无父无君,特别孝爱老母,布尔乔亚之仁未能一扫空也。幼读三百篇,不求甚解。继学师范,遂奠教书匠之基。及壮,糊口四方,教书为业,甚难发财,每购奖券,以得末彩为荣,示甘于寒贱也。27岁发愤著书,科学哲学无所懂,故写小说,博大家一笑没什么了不得。34岁结婚,今已有一男一女,均狡猾可喜。闲时喜养花,不得其法,每每有叶无花,亦不忍弃。书无所不读,全无所获并不着急,教书作事均甚认事,往往吃亏,亦不后悔。如此而已,再活40年也许能有点出息。

  幽默,真实,自信,坦率。浓浓的北京味,烈烈的文化味,锵锵的传统味。一布衣,一书生,一真人,跃然纸上。人总需要点人味,人群总需要点敬畏。这些,今天太少了。正因其少,因其稀罕,才有了今天的呼唤、渴望和等待,才有了人群的焦虑、浮躁和沸腾。“知足长乐,能忍则安,和为贵”,他不是弱者的自言自语,他是一种人生观、价值观和生命观。他的底线是足有多足,忍能又忍。知足是一种外比的结果,能忍则是一种内探的结果。知足是上线,能忍是下线,谁也不能超越这两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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