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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角坑老槐树下度夏

2002-12-1 11:00| 发布者: 李金河

  不少的北京人知道初一十五东岳庙,初二十六土地庙……南城有天桥,西城有启明茶社及月坛坛根儿。消暑纳凉的什刹海、二闸、葡萄园,但是知道朝阳门外菱角坑也是消暑纳凉及娱乐场所的,可能不多。
  菱角坑与我家西房后窗一箭之遥,我祖居朝阳门外吉(鸡)市口六十五号。院内有南北房各五间、东西房各三间和一座较大的院落,院内有祖母亲手栽种的老槐树两棵、一架葡萄。至今已有一百四五十年了,现在还有一棵国槐健在。
  祖母、母亲在老槐树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讲述过许许多多的故事。两位老人是满族正白旗人,幼年受到过良好的家庭文化教育,能讲古论今,有廿四孝寓言故事、义和拳(团)、白莲教、清末的四大奇案杨乃武与小白菜、刺马、春阿氏、锯碗丁、十八个小孩爬城墙和菱角坑的往事。绝大多数故事内容是“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事长”,“学吃,学穿,学说话”,有时也用诙谐幽默的语言,谁做事儿忙了点儿出点儿差错,就说:“忙什么哪?又不是光绪二十六年抢当铺!”有些故事内容我记都记不清,别说数了,我只能追思二位老人慈祥的面孔和用大蒲扇给哥哥、姐姐驱赶蚊虫。但是,我的幼小心灵总是在那窗外充满诱惑的菱角坑。
  菱角坑位于现在的朝阳门外北河沿大街北头儿,以前也曾叫过荷叶口,地势东南高西北低,早年因种植菱角而得名。
  菱角坑是由几个不直接相通的水塘组成,水源用北京护城河水补充,水塘周围栽种着数不尽的柳、槐、榆、松柏树,你挨我靠密密实实的枝条为菱角坑遮阳避风。
  水塘里重重叠叠的荷叶,绽放着朵朵芙蓉色的荷花,紫色的老鸡头花、白色的茨菰花、金鱼池里的鱼自在的游动。另外在坑南还有两座冰窖,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又增种水稻,大水塘北边是娱乐场所,后来房屋拆毁一部分,当地习惯称之为“五间房”。
  当年来五间房卖艺的有单弦大王荣建臣老先生,号称“品八套”的评书老艺人品正三,古彩戏法前辈快手刘,有时也演出京剧折子戏,还有个掼跤场子。最值得一提的是奎星垣老先生较先演出的当时所称的“文明戏”(话剧的雏形)、文明戏京腔、京韵、京事儿,其中剧目有《春阿氏》、《锯碗丁》(此故事发生在吉市口五条),均为清末四大奇案之一,奎老先生反串旦角台风俊俏,嗓音甜润演来得心应手。
  场外民间小吃,一个挨一个,有如今失传的果子干、香甜的玫瑰枣,爽口的冰激凌、酸梅汤、八宝莲子粥、奶酪、杏仁豆腐,回民小吃有金黄色的炸回头,浇着鸡蛋素卤的施粉,尝尝河鲜儿莲蓬,老鸡头米那才是刚上河的嘞!
  菱角坑西侧与北京原护城河紧紧相邻一关道,其中心形成个半岛,岛上西边有几间简陋的矮房是看河人严大爷和老奶奶居住的地方。
  菱角坑有项不成文的规矩。周围的老街坊和孩子们都知道,可以在水塘四周走走看看甚至在炎热夏天去冰窖要几块碎冰解暑,但是如果有哪个顽童破坏了河里的庄稼或者钓鱼,让严大爷给逮着了,必叫你吃烧饼加癞蛤蟆,我还没有尝过这道美味佳肴。
  严大爷瘦高身条儿有一米八几的个头儿,腰板挺直,皮肤黝黑,一身的水锈,五十来岁,每天早晨巡河,手握一尺多长的鱼叉,手柄处有一段长绳套在手腕上,一旦看见有大鱼游动的水花儿,唰!一抖手只见一道寒光,摇头晃脑的大鱼被叉上来,那叫一个准儿。
  老奶奶可能是位旗人,因为她不缠足,老奶奶眼神儿好,嗓门儿既高又亮,站在大水塘西边儿能看清楚大水塘东边儿我的小伙伴淘气,那骂声能传出二里多地,不过我倒没请老奶奶单独为我吊过嗓子。
  有一年采藕我们几个小伙伴给严大爷帮了点儿忙,严大爷答应给煮鲜藕蘸盐花儿吃,和到阴历七月十五七巧节时送每人一个大荷叶过莲花灯节。好不容易熬到那天中午了,仍然不见严大爷给荷叶的动静儿,小伙伴等不及了商量自己下河摘荷叶。为了防止被老奶奶看见挨骂,有个聪明的小伙伴出了个馊主意,慢慢儿蹲着走到河边水浅的地方后,找个大荷叶中间掏个洞套在肩上,找个小点儿的荷叶顶在头上,就不容易被老奶奶发现了。小伙伴到河里那高兴劲儿甭提啦!动静大了点儿被严大爷逮个正着儿,既生气又好笑,气的是毁了点儿荷叶,笑的是聪明孩子出的鬼主意,差点儿瞒天过海,于是嚷道:“你们活脱脱像一群闹海的小哪吒从天而降!”还“一本正经”的大声呵斥:“一人拿个荷叶趁早给我走!”
  每当我回想童年在菱角坑的生活嬉耍的往事,还是那么清晰,留恋,那么动我心弦。
  冬季的菱角坑也热闹,有趣的是“入九”冰窖窖冰准备来年之用。
  把河里的冰用冰镩镩成长方形冰块,用麻绳制成“拉冰套”,脚下绑一副防滑的“交碴”,力气大体力好的一次拉三四块,从河边拉到窖冰的“冰窖”,拉一块冰给一个小竹牌,到时统一去账房结账。夜里拉冰的人多也最忙,天冷冰硬省力,多少白天卖苦力的人们来加班拉冰,为的是养家糊口。
  我和几个小伙伴只能合力拉一块,有的拉,有的推,不时还有坐在冰块上的,冰块碰到硬物弄个人仰马翻。说着,笑着,唱着给这个冰冷的世界增添了不少的生机。小伙伴拉冰无非是挣几吊小钱买些花生瓜子糖球,大家分着吃。
  曲曲折折的冰道上挂着无数有玻璃罩的小油灯,西北风一吹摇摇欲坠,站在高坡上一望,好似盛夏暴风雨即将来临,无数的蚂蚁在忙碌的搬家。
  在距离我家不远的地方,原吉市口五条西口内,有位满清时有功名的荣老夫子的私塾学堂,母亲怕我跑野了早点儿上学,祖母说年龄小才五岁上学早了点儿。初夏的一天早晨,母亲做通了祖母的思想工作勉强同意了。母亲带我拿着用布包着一本三字经学礼(一个月学费)和请了一子儿线香。
  到学堂见过我的私塾名誉启蒙老师荣老夫子,师哥把香点上准备让我给孔圣人和荣老夫子磕头行大礼拜师,突然我想起头天约好几个小伙伴,趁今儿个严大爷进城办事不在,去小河沟捞小鱼,于是我瞄准他们讲话的节骨眼儿就溜之呼也!
  中午饿了拿着几条小鱼回家吃饭,刚进门儿就平生第一次挨母亲好一顿训斥,祖母连忙给我在一旁打“圆场”,我承认了错误,条件是每天必须描两篇“红模子”,“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平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菱角坑大河塘南岸不远处曾经发生两件对我来说是终生难以忘怀的事情。
  出山门即能看见野景的第子庵道教庙宇。道长法号颜英,颜英道长我能够较清晰的回忆起来,身高足有一米七零,头戴高高的道冠青色道袍,漂白的内衣领袖与道袍成鲜明的反差,足蹬绣着云头的长靴,走路生风甚是潇洒飘逸的一位女道长。
  第子庵庵堂年久又无财力,虔诚聪明的道长颜英亲自将自己的脚用长铁钉钉在木板上,求取善款,此举轰动京城传为佳话。用善款善物修缮了第子庵、“开光”那天公布捐献善款物者的姓名地址张榜在外,从此第子庵香火旺盛了许多。
  自从有了大我五岁的姐姐,那些年母亲经常闹点小病,后来听信了算命老先生所言,由于姐姐的生辰八字所为必须认门干亲可以免“灾”,当时人们的思想谁又愿意认“灾”呢?只好请求第子庵作为名誉上的出家人实际是位俗人、美其名曰“跳墙出家人”。可是姐姐名字中有个英字,与女道长颜英的英字同音同字,经过多次商量又用重金,道长颜英破例收姐姐为师妹互称师姐妹。
  另一件事情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北京地区发生传染病。1943年8月,当时出现不少病人,病况是每天多次“拉稀”,当时老年人说叫“稀尿痨”,用现代的知识判断是肠炎或急性痢疾,但当时人们称其为“火利拉”(音),至今我不知这三个字作何解释。原北河沿大街内小条小巷叫杨家胡同内,有些邻居得了此病,结果东西胡同口用草绳拦截,胡同街道撒满白炭禁止行人车辆出入,我想老点儿的邻居能回忆起此事。我和几个胆儿大的小伙伴亲眼见过,据说有时还有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来站过岗。
  1940年以后已经到了二战的后期,日本法西斯穷途末路逼迫每户人家必须献铜献铁,至今我还保存有近百年母亲结婚时姥姥家送的陪嫁,虽然缺少点儿铜合叶的四面樟木箱子,生活条件再好也舍不得丢掉,见物如见亲人也别忘记那年月的心酸史。
  当年凡是日本人需要的一切都称之为“军用物资”,粮食是首当其冲,再加上不法奸商乘机发国难之财,统治者为了扶植这摇摇欲坠的政权,也惩治奸商,把大点儿粮店的掌柜子拉出来游街示众杀鸡给猴瞧——身上背个四十斤重的豆饼,一边走一边大声喊:“买得贱,卖得贵,胡搀乱兑!花生皮子往里搀,玉米棒子往里兑!”这就是老北京人常说的“混合面”,肚子内填的是猪狗都不吃的东西,你说能不得病吗?
  今天的菱角坑早已是高楼林立,人们过着舒适和谐的生活,我故地重游,眼前浮现的是早已不存在的、对我来说是充满诱惑的菱角坑及其往事。现在,只有老祖母亲手栽种的饱受风霜的老槐树还健在,树龄有一百四五十年了,它也成了北京一百多年来的历史见证。本版配图郝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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