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的人们都习惯把城市称为“钢筋水泥的丛林”,每个人都神色匆匆、表情淡漠,很多人渴望回归朴素的田园生活。和这些无奈的人相比,我很幸运——作为“80后”的一代,我是为数不多经历过“庭院深深”生活的孩子之一。 有句话叫做“庭院深深”,但其实我家的老院并没那么深,也不是一道门儿套又一道门儿的老式四合院。我与它其实也缘分很浅,只有七年左右的光景,印象中老院很大,房子不少,植物更多。老院是个独立的院落,有三间北房,住着我的两位老祖,西边一间是爷爷一家,而我和爸妈住一间小南房。小南房挺有意义的,是老爸结婚前“抢修”出来的,干了三天三夜——要不是老爸哥们儿多,是不可能这么快盖好的。西房前边是一条甬道,也是爸爸自己修的,因为家里只有他一个健全的男孩,我的大爷和叔叔都是聋哑人,命很苦,现在早已不在人世了。我亲爷爷奶奶在爸爸很小的时候就相继去世了,都是患了肺结核。当时的医疗条件和生活水平是无法应付这种病的,尤其爷爷奶奶又是家里的大哥大嫂,是顶梁柱,承担的责任也是最大的,就是有病也不能休息。提起这些,我心里挺难受的,总觉得老爸的命太苦了。 老院里有一棵年过花甲的大枣树,我叫它“老树”,其实它在树里不算老,充其量也就是个青壮年,长势极佳,正值盛年,真就像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的叶子绿得发亮,好像打了一层蜡似的,叶子带花边,脉络清晰,一股生命的活力直冲出来,朝气逼人。他的树桠浓密,一眼望不穿;站在树下,头顶的天空是绿色的,脚下的大地是黑色的树荫。夏天,我们都爱在树下呆着,享受他的清凉,冬天,我就盼着下大雪,看他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我对老树的感情是单纯直接和强烈的。他是我的“大哥”,是我的“玩伴”,还是我的“游乐园”——我在树上打“摽悠儿”,在树下玩“过家家”,在树身上“拳打脚踢”地练“武功”,我是那么幼稚、那么天真地依赖他。后来在分家的变故中,老树惨遭砍伐,我也只是稍稍遗憾了一下就不当回事了。现在想来,虽说“年少不知愁滋味”吧,可我还是觉得当初自己太冷漠了。唉,可惜呀! 家里四世同堂,两位“老祖”都活到了九十岁,这是我至今引以为豪的事,我还曾坚信自己会像老祖他们那样长寿。其中“男老祖”——这个称呼怪怪的,是我的“自创”——我没能见到,听爸妈说,老爷子很幽默风趣,完全没有长辈的架子。我妈姓冯,老祖就叫她“二马”,怎么样,很逗吧?至于老爷子说的那些更逗的话我就不举例了,因为拿不好怎么写,老北京的方言实在是难以捉摸啊! 另外的“女老祖”才是实际意义上的“老祖”,因为我和她共同生活过七年,印象比较深刻。我们虽然隔了两辈,却没有因为84岁的差距感到局促,相反,我们像朋友一样相处,差不多算“忘年交”了。当年我们小孩都看“变形金刚”,谁都爱模仿那些机器人,我还给老祖表演过呢:先在甬道一边站好,喊声“起飞”,就疯狂跑起来;几趟下来,火候差不多了就该“变形”了——一阵“嘁哩喀嚓”的“口技”过后,我就成了“擎天柱”了——哈哈,我是变形金刚了!好得意!老祖在旁边很认真地瞅着,还不住地说“好,好!真棒!” 老祖特别疼我,特别喜欢我。在老祖心里,我是唯一正宗、得到她“承认”的曾孙女——其实大姑妈家的两个哥哥比我大多了,也是第四辈儿,但老祖说他们是外姓人,不算数。老祖信佛,很虔诚,我曾不止一次看到过她打坐磕头的情景。老祖拜佛的时候动作很标准,绝对是三拜九叩、五体投地的大礼。佛祖的供品各式各样,我从小爱吃,一看见好吃的就馋,面对这么多供品,我当然禁不住诱惑了。有一次我上来就抄起了一块桃酥,老祖赶紧制止了我,但并没数落我,只是告诉我等佛祖享用过了就给我,让我耐心等一会儿。仪式结束后,点心上落了点儿香灰,老祖拿了一块给我,一定让我带着这灰吃,因为佛祖会因此保佑我。这虽是迷信,却饱含了老祖对我的爱,这是一个长辈对后生的纯粹的爱,是无需言语和修饰的。 老祖去世的时候,我才上二年级。七十多岁还能扛一袋五十斤面走两站多地的老祖是被一场小小的感冒击倒的,这诱发了中风,病情恶化,来势凶猛。家里人要送她住院,但老祖坚决反对,绝对不去那种“不干净”的地方,因为哪儿也比不上家里干净。老祖在病重期间话都说不了了,但只要我叫她,她总是拼尽全力答应着。老祖走的时候没受什么罪,很安详,也许是因为她一心向佛吧。老祖一生要强,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就连生病去世也没花家里多少钱;老祖没享过多少福,总是为孩子们着想、算计,因此她得到了所有家人和亲戚的尊敬。老祖去世十三年了,不知她在另一个世界是不是过得舒心,有没有见到她拜了一生的佛祖,还记不记得我这个最让她惦记的小孙女呢? 时过境迁,老院早已不在了,我们家“这一片”也在高楼大厦的包围中成了“城中村”,显得那么格格不入。这方土地不大,但浓缩在老北京街坊邻居们之间的那股子亲情——就算只有一句“吃了吗”,在我心里也胜过无数句虚情假意的寒暄话。我喜欢这里,喜欢这份在城市生活中渐渐减少的亲热劲儿,这是一种超凡脱俗的幸福,也是一个心灵的归宿。 我家的老院并不起眼,我家的故事也很平凡,但是,对老院的情思会永远萦绕我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