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永乐十八年(1420年),朝廷为了表示重视农业生产,建天坛于正阳门外——作为帝王祭天祈谷的场所。直至嘉靖年间,因蒙古部落多次越过长城奔袭京师,影响了皇帝出城祭坛,而特意在南郊增筑外城,将天坛圈入安全区,可见天坛的重要——天坛祭祀必须皇帝恭亲所行,至于日坛、月坛、地坛、先农坛等可令大臣代祭。祭天,是中国古代最庄严的仪式——尤其当皇帝亲自执行,可谓代表整个民族在虔诚祈祷,祈祷风调雨顺,祈祷国泰民安。在天坛,人间的皇帝遇见了新的等级观念:这是天子在向天父敬礼——他的权威达到了极限,这已是他的势力范围之外。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不敢稍有怠慢的时候。天坛占地约276万平方米,却是离神靠得最近的一块净土,是神的庄园。在偌大的北京城里,恐怕只有天坛的尊贵,堪与金碧辉煌的皇宫(紫禁城)相抗衡——这分别是对神与人的地位给予最高级敬重的两组建筑。而后者努力成为前者的化身:君权神授,人权隐含有天意。天子这一概念,分明映验了东方式的“天使”理想——只是按照东方的逻辑,它被承认为一种血统(或血缘关系),并且强调其唯一性。 “天”作为宇宙的君王、时空的主宰,借日月星辰、风雷云雨而显形——这是一张表情丰富的面孔。更令人敬畏的是它变化多端的心情。它对人类生活产生最直接的影响是农业——阳光与雨水是植物的灵魂。而农业在当时无疑是一个民族生存条件的基础,也是其精神状况的命脉。于是中国人把握天意的规律,发明了农历:一年四季,十二个月,二十四节气。可以说这是最早破译时间奥秘的民族之一。既是一种智慧,更是一种勇气。 天坛作为我国现存最大的古代祭祀性建筑群,使我对先民们的努力充满敬意,这是一种为了保护劳动而进行的劳动,这是以建筑的形式对时间的探索与表现。经历漫长的膜拜天地的历史之后,人类终于赢来了“战天斗地”的心理解放时代,蓦然回首同样发现:即使在既往的蒙昧岁月里,人的精神也是不朽的。以祈谷坛的祈年殿为例——它本身就是一幢时间的建筑,使时间具象化了。根据古人有关“天圆地方”、“天有九重”的原始认识,它被设计为圆形,建筑高度为九丈九。殿堂中央的四根大圆柱子代表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各司其职。殿内中层的十二根柱子表示一年共有十二个月,外层的十二根柱子表示每天的十二个时辰。殿顶建筑周长三十丈,象征一个月有三十天。将殿内中层与外层两排柱子相加,数目是二十四,象征性地代表一年春夏秋冬的二十四节气……祈年殿是一座象征性的建筑,更是一门象征的艺术。这是一块时间的纪念碑、建筑史上的纪念碑:它使数学与时间、建筑与时间获得了艺术化的对应。这里面包含有先民们对时间的理解与诗意的表达——堪称神话般的想象力。 祈年殿前的回音壁,想必听够了先民们对命运重复的呼唤,这一代又一代虔诚的嗓音,此起彼落,山鸣谷应——仿佛时刻期盼着丰收能从天而降,幸福能破壁而出。这自远古传递过来的声音,珍藏在墙壁的记忆里——今天又回响在我的耳畔。这“天、地、人”之间的传声筒,这往事与现实之间的回音壁,在我感觉中像一只巨大的耳朵,持之以恒地收集着人类善良的愿望——连一声叹息也不会遗漏。这是天空的耳朵,时间的耳朵,人类古老想象中神的耳朵。也许并不存在那一个倾听者——有独立意志与无穷法力的倾听者。但回音壁作证:呼唤者从来就不曾中断过。或许祈祷本身,曾构成人类多灾多难的生涯中唯一有效的安慰,以及精神上最大的收获。祈祷的声音持续着、回荡着,说明人类从来就不曾丧失希望,即使在无知的黑暗中,仍然一往情深地呼唤着希望的曙光。这祈祷本身就是一种光明,穿透胸膛,穿透墙壁,穿透黑暗,穿透时间——像强大的力量穿透纸张。徘徊在天坛(今天的公园)那著名的回音壁前,我简直觉得跟历史只有一墙之隔,甚至一纸之隔……哦,这是天堂的隔壁,这是历史的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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