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前的8月24日,著名作家、人民艺术家老舍先生带着心灵和身体的累累伤痕,自沉于北京西北郊的太平湖中。 40年后,谨以此文,祭悼先生。 ——编者 老舍是一个知识分子与普通百姓都喜爱的作家。北京的百姓熟知老舍,像熟知前门、大栅栏一样,他的文字仿佛残留于世的碑文,见证了老北京的人间喜剧。不仅叙述了一道道风景,而且也融入到人们日常生活里了。 1.残酷里的爱意 老舍是历史的看客。他的文字,人是泥土气的、市井化的,声音呢,是城池上的鸽哨,河边的清风,脆亮里拖着历史的脉息。一部《茶馆》已将城的故事说透,大清朝的日落时分,人已如瓦砾间的枯草,瑟瑟地抖动,那哀歌的悠远,与《红楼梦》庶几相似吧。 老舍还原了一种穷人的空间,那里的衣食、谈笑、对白,还有提笼架鸟者的有腔有调、有板有眼的似咳似笑的长音,把昏暗里的苦涩人生,无奈地艺术化了。《骆驼祥子》写胡同里的人们,微茫里透着苦乐,而《我这一辈子》多厄的命运,则把痛感隐到一种木然的艺术语境了。老舍大约不爱躲到象牙塔里,他对底层百姓有着天然的情感。他从未居高临下地哀怜胡同的穷人,而仿佛他们的代言者,残酷里透着爱意,以至灰色生活里亦溢出些许的快活。作者看人的目光,似乎处处有些节制,不愿意泛滥情感,那大概是理性起了作用。 穷、刚强、义气,乃老舍精神的原色,他的文字的美,差不多都是由此呈现出来的。即使写百姓的丑、不堪入目的地方,也不给人龌龊的感觉,倒仿佛漾溢着人性的气息,让你久久咀嚼,从中品出生命的美来。老舍的文字从不哭天抢地,那原因是学会了“一半恨一半笑的去看世界”。手艺人、乞讨者、妓女、教徒,在他那里有血有肉地活着。以自娱钝化了苦痛,并且用细腻的韵致去抵抗粗糙的日子,他将无聊的生活戏剧化了。看他写祥子时何等从容,那凄苦里也有一丝快慰吧。 老舍在穷苦人那里看到了生命的力之美,以及那其中散出的人性的情调。中国的左翼作家可谓多矣,但像老舍那样深味穷人衣食住行者,却少得可怜。是他把一个贫瘠、枯燥的生活,罩上了色彩,而这色彩,千百年间,有哪些文人发现了呢? 2.基督意识和人本精神 写作是一种记忆,而老舍记忆里的,都是些沉闷的东西。他知道那些存在,多有荒谬、可怖的影子,所以常常用幽默的笔墨,戏谑着笔下的人物,将人性的弱点,昭示出来。《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均失之油滑,未尝不可说是游戏之作,但到了《月牙儿》、《骆驼祥子》就是另一番情态,内中溅出血色来了。他觉得人生是一种大苦,但苦亦有苦的活法,人间的舞台,可咀嚼、可吟咏的正不知有多少呢。从民风看人性,又以人性透着民风,中国文化核心的东西,便在这不经意之中浮现了出来。 老舍的很长一段时间写作,是没有意识形态的话语的。从《老张的哲学》到《正红旗下》,都是纯正的北京话,与布尔乔亚语汇和左翼文人的文风,均格格不入。像《断魂枪》、《微神》那样的笔墨,乃文坛中精品,上世纪八十年代后一些醉情山林野店风格的寻根文人,似乎亦难及此中境界。老舍是个找到了个体精神表达式的人,他远离了文人的笔记、八股文体,又远离了泛道德化的写作。他由书斋走向了大众,模仿着他们,提炼着他们,歌哭着他们,生活这本大书,被他读深、读透了。 老舍的写作固然也渲染了世道的灰色,但情怀却是基督徒式的。他对人性恶的揭示有时显得过于暧昧,但他悲天悯人的韵致,与芸芸众生同苦同悲的情态,却是带有一点西方式的。老舍在看似过多的泥土气和市井气里,融下了许多基督式的人道语汇,倘不是它的催促,“京味儿”小说便难以形成。后世模仿老舍者,语言或许颇像,调子亦仿佛乱真,惟少了基督意识和人本精神,气象上是难以相比的。老舍的非凡在于找到了现代人的语序,他以逆俗的目光打量了俗世,将一个活生生的现实很人文地复原出来,少了古典式的静谧,代之而来的是现代人的性情。世俗社会木然的生活,被他的性灵之笔深深激活了。 他后来能去写《龙须沟》、《方珍珠》那样的作品,决非趋时一句话可概括,乃善良的心起了作用。直到六十年代初,他还执著于大众化的写作,以为人性的美就在那里,我以为还是博爱精神支撑的结果。 晚年的时候,他的文字日趋老到,已没了京油子的痕迹,即便是幽默文体,也干净朴素,气脉隽永。北京语言,是因他的升华而变得美丽了。他提炼了帝都子民的语言,那些被学者、诗人鄙视的俚语、土话,经由他的妙手,变得那么动听感人,使你如同走进乡俗画廊,内心的快意自不必表。他对北京土语的加工、提炼过程,也恰似基督式的爱意迸发的过程,虽然他和宗教徒,还有着本质的区别。 3.幽默的悲观者 1935年,在快到中年的时候,他在《益世报》上发表了《又是一年芳草绿》,承认自己是个悲观的人,但又认为“悲观有一样好处,它能叫人把事情都看轻了一些。”他说: 我就怕什么“权威”咧,“大家”咧,“大师”咧,等等老气横秋的字眼们。我爱小孩,花草,小猫,小狗,小鱼;这些都不“虎事”。偶尔看见个穿小马褂的“小大人”,我能难受半天,特别是那种所谓聪明的孩子,让我难过。比如说,一群小孩都在那儿看变戏法儿,我也在那儿,单会有那么一两个七八岁的小老头说:“这都是假的!”这叫我立刻走开,心里堵上一大块。世界确是更文明了,小孩也懂事懂得早了,可是我还愿意大家傻一点,特别是小孩。假若小猫刚生下来就会捕鼠,我就不会再养猫,虽然它也许是个神猫。 由悲观而进入童真感中,这在老舍,大约是个矛盾,他揭示了人性的弱点的同时,可能找到另一个自娱的天地,在幻像中陶醉着。老舍写人的丑态,大多以对话的形式,三言两语,人物已血肉丰满,真真是出神入化。他后来擅写话剧,对白生动、富有人气,京味儿作家,至今没有出其右者。 《茶馆》人物对话中的讽刺效应,在他的写作生涯里已达到至高境地。对过眼烟云,从容道来,叙述波澜壮阔,人物各路纷纭,不温不火,奇意迭出。写大人物的恶习,小人物的苦运,多惊世之笔;谈历史过客,有史家风范、画匠工笔,反讽与哭诉相间,真真是回肠荡气,让人笑中带泪。那气象,五四以来的话剧,很少见的。 他的一生,从来未把自己当成什么人物,常常言及“失败”二字,似乎永远是文坛的学徒,自省着哪些过失,哪些不足。例如语言吧,先前的时候,他只注意俏皮,便犯了泛用技巧的毛病,过于雕饰了。后来又偏向文言,补救白话的浅俗,结果又走入了误区。这种自责自讽的语调,将心中的善意流露其间。 这种自责自讽的语调,使他的叙述视角,一直保持着自下而上的状态,笔下的人物、故事,都非传奇式的,而仿佛亲历者的倾诉,让人觉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4.老舍的大寂寞 但老舍在内心里,是有大寂寞的。他的文字虽幽默、有趣,而背后也常带岑寂的影子。 他先前写《猫城记》,多有反讽的东西在,曾受到过非议;写《二马》、《赵子曰》等,因为过度游戏化,也受到冷遇。但到了《月牙儿》这里,艺术上的缺陷渐渐减少,如同《骆驼祥子》一样,流动着人本的哀凉。《月牙儿》写女子的不幸,有泪、有血,亦有不平之声。近代以来,与女子苦境的小说甚多,但像老舍这样以第一人称来叙述“我”的境遇,在男性作家那里是不多见的。他习惯于写小人物的悲剧,善良者的死在作品中常可见到。《骆驼祥子》描述小福子的死,虽不是直面介绍,但于人物对白里,可以感到那景象的凄然。老舍写人间的绝境,笔触残酷,像是咀嚼着其中的鬼气,其内心的苦楚,非他人可感的。舒乙在一篇文章说,其父的许多作品,都写到了自杀,想一想很带一点宿命。以此种心绪反观人间,说他点染了人性的深,我以为是对的。他后来选择这样一条道路,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不是有一种必然? 当代作家中,没有一个人的死,像他那样让后人痛心,其悲壮之志,让一切苟活者顿失光泽。他的投湖结束了人间的幻像,将一个灰色的预言,留给了人们。 理解了这一点,当可以懂得他何以带有那么浓郁的苦难感从事着创作,即使像《龙须沟》那些讴歌类的作品,其出发点,亦与人挣脱苦海的欲望有关。这是他的一个基石,他的乐观常常是幻像式的,一旦破灭,则跌入更大的深渊。写作《正红旗下》,我以为便是幻像破灭的产物,读懂了它,便了解了先生的原色。然而长久以来,人们对他新中国后的写作的描述,大约简单化了。 老舍之于后人,不简单是一种民俗意义上的平民写作,他对人间的悲欣,有着一种彻骨的体味。在无趣的生活里,先生写出了苦涩的“有趣”,那意义已远远超越了文学。有的时候,人们说北京的百姓,是最了解老舍的,但是细细一想,似乎并不尽然。老舍懂得穷苦的百姓,百姓呢,未必懂得真的老舍。当今天的市民们以悠然的情调消费着“文化人的老舍”时,人们与他的距离,其实已经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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