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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身圣坛的人

2002-12-1 11:00| 发布者: 梁秉堃

 曹禺老院长说:“舞台,对今天北京人艺的艺术家来说,就是他们献身的圣坛。”

   于是之从1946年加入“祖国剧团”,正式开始专业演出算起,今年整整从艺60周年了。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讲述他晚年当中,三个耐人寻味的故事。
  来不及道歉
  1992年7月16日这一天,厄运降临在65岁的于是之头上,令他痛得终生难忘。
  是之在这两三年以前,就有了演戏中偶尔忘掉台词的毛病,这逐渐使他上台就有了负担。1992年纪念北京人艺建立40周年的时候,再次隆重演出《茶馆》。是之由于久不登台,负担更觉沉重了。不幸,已经演过400场的熟戏,在舞台上偏偏屡屡出毛病。到了7月16日演出最后一场的时候,是之在精神上特别紧张。第一幕王掌柜伺候秦二爷那段长台词,必须流利干脆地读出来,前两场就已经出了一些小毛病,这时更成了负担。那天开幕以前,后台显得特别热闹特别乱,院内、院外的人们纷纷要求签名、摄影留念。是之跟天野说:“我今晚要出毛病,跟你的那段戏,你注意点儿,看我不成了,你就设法隔过去。”天野让他放心,说不成问题。到了台上,是之真的忘了台词,天野帮助弥补,勉强使戏能够演下去。后来,不只一处,每幕戏都出现了漏洞,是之也越来越痛苦。
  好不容易勉强支撑着把戏演完,是之得带着满腹歉意向观众谢幕。观众鼓掌鼓得格外的热烈,而且有人送花束和花篮,还有不少人走到台上来让演员签名。有一位观众让是之在签名时写上一句话,他竟然不假思索地写了——“感谢观众的宽容。”当听到一位观众在台下喊着是之的名字说“再见”时,他惭愧和感动得不能应答。他想到演戏以来只知道观众对演员的爱和严格,从来没想到观众对演员有这样的宽容。
  是之当时已经很疲倦,剧院用车送他回家。在首都剧场门口,没想到还有不少观众在等候。是之本来要下车和大家告别,但是司机把汽车飞快地开走了。后来,是之每每想起这件事来,总要非常后悔。认为再也没有机会向观众道歉,批评自己的失礼了。
  大约,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是之说过一句自我调侃又充满悲愤凄凉的话——“也许是我在舞台上说得太多,老天爷惩罚我不让我说话了!”
  是之的极度痛苦是可以想见的,然而,事物并没有到此为止。不是的。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却更加强烈的、几乎没有一时一刻不再盼望着重返舞台。
  即兴演出的失意
  事隔3年,是之在1995年北京政协的一次西北参观访问里,再一次点燃起心中的希望之火。
  这天晚上延安宾馆组织了一个联欢会,会场三面是观众,中间一个表演区。观众是住在宾馆里的来自全国各地的旅客。政协所有的人员全部到场了。所有到场的人,都十分希望是之能即兴表演一个节目。工作人员走到他的面前:“是之老师,您行吗?”是之说:“行!行!我今儿个行!”于是工作人员向观众郑重介绍:“著名表演艺术家、全国人民代表于是之先生也来到咱们这个联欢会场,请他为大家表演节目!”对此,人们的掌声是非常热烈的。接下来,是之拿着提前写好的一张纸走上舞台。
  是之演出的,是模仿过多少遍的毛泽东在全国政协成立大会的讲话。会场安静下来以后,是之开始表演——“我们正在前进,我们正在做我们的前人……”毛泽东的讲话只背诵了半句,便说不下去了。停了好一阵以后,是之静了静心,重新举起一张纸,重新试着往下念,遗憾的是第二次又卡在那里了。他不服气地试着再念,第三次只念了四五个字,就再也念不下去。等了一下,是之把一张纸放下,双手也垂了下来,轻声地说:“念不了啦……”观众们有些吃惊,不知道如何表示好。面对众人,是之又无奈地重复一句:“念不了啦……”工作人员匆匆走上前,把是之搀扶了下来。是之嘴里还嘟囔着:“这儿灯光太暗,纸上这字儿看不清楚……”联欢会主持人赶紧走了过去,十分理解是之,不断抚摸是之的手臂,劝慰着:“老于同志,没什么!这没什么!等哪天光线好了,咱们找个地方再演!光线这么暗,换谁也不行。”
  联欢会照常进行。同去的李龙云走到是之身后,商量着:“咱们回去吧?”是之点头:“好,回去……”是之和李龙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政协的很多老同志都追到屋里,纷纷劝慰着。不少人都觉得,这件事会使于是之感到几分尴尬,对他是个打击。人们都走了之后,是之瘫坐在椅子上。几小时之间好像老了十岁,他嘴里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完了!这回真的完了!全完了!……”夜已经很深了,是之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他坐起身,眼睛盯着李龙云热泪盈眶,轻声啜泣地说:“看来,我是绝对不能再回到舞台上去了,我完了!”
  也许有人认为经过这次致命的打击以后,是之会完全心灰意冷,会解开自己的戏剧情结。且慢,请您先别过早地下结论。
  找不着的钥匙
  1996年下半年,我们排练了话剧《冰糖葫芦》。时任北京市文化局长的张和平请于是之再在戏里扮演一个角色,哪怕是过场戏的角色,甚至坐着轮椅出场也行。那时,是之的老年痴呆病已显露出一些征兆,没有想到他竟然很爽快地答应了。
  当剧组的人们知道以后,都为之欢呼雀跃,许多老演员为再次能与是之精诚合作而兴奋;不少年轻演员更是以与是之同台献艺为荣耀。我们还为是之选择了一个很好的搭档,那就是曾经和他一起主演过《雷雨》、《虎符》和《洋麻将》的老演员朱琳大姐。
  是之、朱琳扮演的这一对知识分子老夫妻,是我特意新写上去的。他们早晨出来散步,每天都要互相提醒不要忘记带上家门的钥匙。这一天,老先生在楼前发现自己的钥匙突然不见了,埋怨是老伴儿拿错了钥匙,于是开始了一番认真、有趣的争论……在写作中,我和是之商量好:“这段戏的情节比较简单。同时,我只给你写10句的台词,而且每句台词都不超过4个字。”他连连点头称是,并且充满信心地表示:“只要这次没有问题,咱们还可以接着来!”我也点头赞同,仿佛眼前出现了他能够继续演戏的光明前景。当我看到是之脸上出现了孩子一般的兴奋,真有说不出来的快活。
  排练场上的气氛是严肃而热烈的,全体演员乃至舞美工作人员都提前到场了,非常关心地来看是之排戏。一开始排练也非常顺利,他们对词已经可以丢掉剧本了,走位也没有遇到问题。大厅里常常发出轻微的笑声和议论声。是之好几年没有排戏了,面部闪现出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
  出人预料的是在休息以后,导演进行细致的排练时出现了麻烦——有的台词是之总是说不出来,特别是“钥匙”两个字更是老卡壳。只有四五分钟的戏,硬是排了将近一个小时也不能串下来。是之突然有些激动,手在发着抖,站在排练场中间用很不连贯的语言,又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导演说:“我是有病……不然……这点儿戏早就排完了……你们着急,我更着急……我耽误了时间,实在对不起大家……可是没有办法……怎么办呢?……到底该怎么办?……”导演赶忙解释:“你的情况大家都知道,千万不要着急,今天排得挺好,基本上差不多了,再从头儿顺一顺就可以过了嘛。”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和颜悦色地劝说着,是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刚好,吃午饭的时候快要到了,导演让马上开饭。于是,大家开始用餐,没有一个人再提起这件事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郑榕和我以及陪同来的于是之夫人李曼宜,把包子和稀饭端到是之的面前,劝他吃点儿饭,先休息休息。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不肯吃饭,也不吭声。他的脸色发白,直瞪瞪的眼睛望着楼窗以外很远很远的地方,思绪如云,心潮翻滚……
  那天吃过午饭以后,是之的戏很快就排完了。接下来的日子,便是连排、走台、彩排直到正式演出,这件事情仿佛深深地埋在大家心底,没有人忘掉它,也没有人提及它。
  《冰糖葫芦》正式演出了,是之的情形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严重起来。就是那个“钥匙”也经常需要由朱琳大姐代说出来。后台所有的人员都为之关心,也为之操心、为之担心,是之演戏的时候边幕旁总是站满了人。有一次,是之依然说不出来“钥匙”两个字,朱琳大姐马上接过来说:“你是不是找不着钥匙了?”是之马上点头,而且竟然从嘴里冒出来一句“当然”,于是大家就当作佳话奔走相告。
  就是这样,无论是在北京、上海、天津,很多久违的观众还是纷纷慕名而来,他们面对是之表现出来之宽容、之体贴、之强烈、之厚爱,都是我们事先没有想到的。在上海演出时,只要身着白色西装、配以红色领带的是之风度翩翩地一出场,观众席里立即就响起热烈的、持久的掌声,接下来人们便会安安静静地看戏,有时还要悄悄地议论着什么,到了谢幕的时候,不少的观众从四面八方跑到舞台前沿来把台口紧紧围住,鼓着掌,喊着什么,非要把是之看个够不可。谢幕在一次一次地进行,观众的热情丝毫不减,有时要进行五六次之多。在座谈会上,一个观众感触万千地说:“我们看于是之的表演,不仅仅是看他这一个戏,而是回忆起他好多其他演过的戏——《龙须沟》里的程疯子、《骆驼祥子》里的老马、《茶馆》里的王掌柜、《洋麻将》里的魏勒,等等,所以他这次在舞台上露面本身就是一次难得的壮举!”
  舒乙兄说得好:“1949年以后,话剧又有飞跃的发展,虽然其间有重大的挫折和灾难,但是总体上达到极高的艺术水平,绝不亚于世界上任何国家。于是之便是这达到了世界水平的中国当代话剧的光辉的标志性演技派大师。他的学识、功底、敬业、造诣、成就、威望和为人都是当之无愧的。”
  是之演出《冰糖葫芦》20多场,每场演出结束时都要给许许多多的观众签名留念,合影留念,接受献花。然而,他签名已经开始出现了提笔忘字的很反常状态。
  在这以后似乎又恢复了平静的生活。是之常常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的写字台旁,或看书,或写字,或沉思,一呆就是一两个小时。一次,我去看他,两个人坐在书房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对无言良久。最后,他竟然默默地流下眼泪来。我看着,缓缓地点头。他吃力地连比划带说:“……年纪大了……感情脆弱……遇见什么……都想哭……。”边说边用手背擦去泪水。我们谁的心里都明白,他已经无奈地离自己的好梦越来越远了,以至到了前景无望的程度。每每见到这种悲凉情景,我便会想起苏轼的那首词作《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苏轼依依难舍的是妻子,是之依依难舍的是戏剧,此间的深情厚谊是完全相通的,也是完全相同的。作为“戏比天大”的是之来说,在灵魂撕裂般的煎熬之中,在漫漫暗夜一心向往天明之时,痛苦作为一种生命的体验,也许是可以提升为一种难能可贵的,又不可言喻的高尚情怀吧。
  曹禺老院长说:“舞台,对今天北京人艺的艺术家来说,就是他们献身的圣坛。”是之就是一个献身于圣坛的人。(作者为人艺编剧)



《骆驼祥子》中饰老马(1957年)


  《茶馆》中饰演王利发(1958年)


  年轻时于是之与夫人李曼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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