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一个野草疯长的夏天,我们兄妹四人随父母来到新家——中关村。高举双手分开一人高的野草,那个酷热的下午,能感到细长的草叶在空气中卷曲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新家其实是间很破的小屋,早先烧窑人住过的。天阴时,凉爽的风从四周平坦的地势吹过,这时我会坐在家后面废砖窑顶上看四面八方。 这里视野开阔,哪个方向都能看出老远:南边双榆树友谊宾馆,西边海淀镇六郎庄,东边铁路东侧是航院,北边越过一片开阔的庄稼地,是中关村几十栋四层红楼家属区和位于其中的各研究所。那些楼是父亲所在的北京三建头几年盖起来的,为补贴家用母亲也在那里的修建队做临时工。 记得1963年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家东面有个挺冲的女孩跑来叫我,叫我去瞧个小火匣子。她牵着我的手跑上高高的水渠,渠南面斜坡塌了一块,露出一个小小的还能分出形的朽木棺材,这完全出乎我的意外。 那时候,这地方真有不少墓地。这些普通人家的坟,多数会立个小石碑或竖个木头牌。四周庄稼地、菜地边角都能看到这样的坟。每逢清明时节,纸灰和纸钱像黑白两色蝴蝶在四月的天空飞舞。 我上小学后常在这一带走来走去,也见过看上去有身份的人的墓:长方形,四周密集排列的柏树,中间几棵十几棵松树。夏天这种地儿凉快故意绕进去走,捡个松塔逮个知了什么的。 记得当时完整的墓有几个,中关村三小就有一座。我上二年级时学校教室不够,用木板在树林里搭了俩临时教室,我在这简易教室上过课。至今记得木板教室宽大的缝隙和走路时木地板吱吱的声响。 当时在中关村医院那边儿有个最完整的墓,现在还记得墓主是清朝御膳房钦加四品的张姓官吏。听好朋友的父母说,中关村二小东南不远有座“无头将军墓”,有个将军战死沙场被敌方砍头死的壮烈,皇帝命人给死者安了个金脑袋,解放前墓里的金头被盗。上世纪五十年代还能看见墓碑,后来不知所终。 相传中关村在明代起就是太监的坟地或庄园所在。北大物理楼北成府街就有太监祭祀的刚秉庙,有名为“刚秉”的太监像。中关村以前叫“中官”,“官”字过去有太监的意思。清末编地图因为“官”字寓意太监不好听,故改为“中关”。解放后建行政村时,这儿就叫中关村了。 中关村东路南路一直到双榆树,过去这里是大片开阔的庄稼地。我家后面一条大水渠由西北方延伸过来,转向东边宽宽的黄土大路,大路直通到南边的三环,数条小土路其间穿过。 有一年,妈把装有十几斤老玉米粒的口袋交给哥哥,让他带我去529所旁的村子推碾子,我像尾巴似地跟着背粮袋的哥哥穿过车辙密集的大路。眼前一条小路歪歪斜斜向东北方向去了,像被人抛在地上的细绳儿,绳头甩进零散人家的小村。哥哥和我一边拽口袋一边沿小路慢慢走,像两只小虫沿绳子爬行。俩小孩顶着日头歪斜着走向村子,边走边用手在脸上擦汗水。那时的孩子皮实,不会抱怨,还觉得好玩。 村子很静,长满了榆树枣树。树荫下有条小黑狗。碾子在村口一家房屋东山墙旁边,三面篱笆围着。豆角丝瓜缠绕在上。夏天在槐树枣树花斑的阴凉里,石碾子静静地等在那里,碾盘四周是人们踩过的发光的地面······ 很多年后,偶然在此地新修大路旁的墙根发现那碾子上的碾砣,寂寥地缩在大楼东墙根阴影里。这碾砣引起我亲切而遥远的记忆。每次经过我都要注视它一会儿,那是一种难于表述的感觉。 过了一两年后,听说那条路又在施工,我赶紧回家抓起小相机冲出家门。晚了,那石碾砣已不知去向。 这消失的石碾子旁,是密集的高科技研究中心,顶尖的物理研究所、数学研究所和丘成桐先生筹建的晨兴数学中心,卧虎一样伏在这曾经贫瘠的土地上。 原来中关村医院大门东边是一片果园,圈着竹篱笆。东墙外是一片低洼的清水盈盈的水稻田。那时我在中关村小学分校,也就是现在的中关村二小上学,每天都踩着这片稻田细细的田埂去上学。我喜欢这里青青的水稻苗、蛤蟆、蚂蚱、蜻蜓······孩子的世界里,这些东西太重要了,它们在我幼时留下了美丽的记忆。 我怕水里的马鳖,那玩意儿厉害,在你不知道时会趴在腿上吸血,千万别扯,那样它会没命往皮下钻;拍拍腿它就会掉下来。不过我没被咬过,我胆子小,常蹲在稻田埂上看这些小东西在清亮的水里穿行。我喜欢逮泥鳅,出手要快,抓住它一定要先把头攥在手心里,如它在指缝间露出一点小脑袋,那铁定白费劲了。 这片水田南侧,中关村医院东南墙外,农民小院里长的很多枣树越过房顶垂到小路上方。每到下雨刮风,总能捡到又甜又香的红枣。那圆圆的、通红或有点青涩的果实,使一个孩子上学的路变得无限美好。 现在的中关村新科祥园以南,上世纪六十年代是个几家农户的小村子,房屋被从中关村医院门口东侧稻田延伸过来的大沟隔开。 这条沟在村子里变成了过村的路,路旁堆满了麦秸什么的。农户房前屋后有不少有年头的枣树。小村东边北边南边全是菜地和旱地庄稼。每年秋天大白菜包心时,农民用绳儿把散着的大白菜叶子捆起来,它们由一朵朵散的大花变成了大花骨朵儿。霜降时分他们把大白菜砍倒了,圆圆的白菜同一方向躺在那里煞是有趣。迷雾重重的地头边沿上,运白菜的大马车停在那里像飘浮的海市蜃楼。农民们幻影一样在雾里干活,鞭杆子模糊地插在车辕上。马在这秋天的清晨打着响鼻,它唇边的细毛上顶着一层凉凉的白霜。 说到中关村北区,也就是现在的四环路中关村车站北,早先就是个大操场,比现在的大多了。紧挨大操场西北是个小新华书店,西南角是个灯光球场,球场四周是高高的围墙。九岁时有一回路过球场门口,突然下起雨来。雨点大得让人想起冰雹,毫无征兆地横扫过来。开始还听得出单独的雨滴,后来连成轰轰的一片。 灯光球场现在已没有了。大操场还剩下一半,变成了一个横向的小些的操场。旁边是高大的四方形的中科院图书馆档案馆。 由操场西墙往北数十米,是有名的“四不要”礼堂,一座长约五六十米的拱形建筑——不要柱子、不要梁、不要钢筋、不要水泥。礼堂建成后中关村人着实自豪了一把。京剧大师梅兰芳告别舞台的《穆桂英挂帅》演出,就在这个礼堂。马连良、张君秋也在此演出过现代京戏《年年有余》。 自小对这个礼堂心怀敬畏,小学二年级时在这里看了我平生看的第一个话剧《草原英雄小姐妹》,那勇敢美丽的两个女孩,风雪飞扬的舞台布景,永远留在童年的记忆中。 四不要礼堂东侧当年依次是遗传所、老物理楼、化学楼、植物楼、声学所、电子所、冶金楼、力学所。越过两排蹿天杨的中关村大马路,即现在四环路深槽路段南侧,由北向南是应用物理楼、计算所、自动化楼、器材厂、529、502。由上面看下去,它们像一颗颗火种,排列在解放不久还很贫瘠的古城西郊,迸溅着耀眼的火星。四十多年过去了,真正的星火燎原,中关村的范围远远超出了先前的地界。在现代开放的中国,它影响之大非言语所能表述。 常想起上小学时的那些个清晨,这里曾经有过的宽阔的庄稼地里,天空漂浮着梦一般的雾,静静站立的老马和马车,静静的纤细的马鞭·……同一地方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它们哪一个是真的?其实,它们都是真实的,是伟大而漫长路途中的两个车站。过去的一切艰难、困苦、悲伤、荣辱·……构成全部的生活记忆。无论一个人、一个国家。像婴儿一样,生命从艰难痛苦中诞生。昨天是生命的一部分,我们珍惜今天,也珍惜昨天。它是我们的左膀右臂,共同擎起辉煌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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