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心语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之间英若诚已经离开我们整整三个春夏秋冬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似乎还是新丧。这大约是由于大家还经常想到他提到他的缘故吧。 尤其为了迎接2008奥运会,全民学习英语,不禁又想起英若诚的英语学养和水平都极好,朋友们都建议我把他学习英语的故事说一说,以供后来的有志者进行参考。为此,才有了这篇文章。 英大学问 英若诚,我们都习惯叫他“英大学问”,这是有道理的。此人属于社会的“多栖动物”,既是演员,又是教授;既是编剧,又是导演;是文化部长,更是文化使者…… 更重要的,他还是一位著作颇丰、独具个性的翻译家。上个世纪50年代初期,苏联戏剧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一部30万字的《奥赛罗导演计划》,解开了我国演剧界一直困惑的表演理论难题,同时又把大师的表演体系全面地、扼要地介绍过来,而这部大部头的书就是英若诚从英文翻译过来的,那时他才25岁。1979年,英若诚用了一周的时间,将英国“老维克”剧团来华演出的《哈姆雷特》所用同声传译剧本,高质量地、可读可演地完成了。英国友人惊奇地称赞他是“比牛津还牛津!” 其实不仅仅如此,英若诚在英语上还对美国音、澳洲音、黑人音以及许多地方的民谚俚语都很熟悉,能够自如运用。半个世纪以来,英若诚中译英、英译中,翻译了近20部剧本,出版了一套《英若诚名剧译丛》,其中汉英对照的有老舍的《茶馆》、锦云的《狗儿爷涅槃》;英汉对照的有威廉·莎士比亚的《请君入瓮》、萧伯纳的《芭巴拉少校》、彼德·谢弗的《上帝的宠儿》、阿瑟·米勒的《推销员之死》、赫尔曼·沃克的《哗变》。在卷首里,他这样写道:“舞台演出确有它的特殊要求,观众希望听到的是‘脆’的语言,巧妙而对仗的,有来有去的对白和反驳。这在一些语言大师,例如,王尔德或萧伯纳的作品中可以说俯拾皆是,作为译者我们有责任将之介绍给我们的观众。” 玉马金牛 英若诚是怎么学习英语的呢?话还要从头说起。 “四条广路夹高楼,孤愤情怀总似秋。 文物岂真随玉马,宪章何日布金牛。 莫言天醉人原醉,欲哭声收泪不收。 辛苦著书成底用,竖儒空白五分头。” 这是19世纪末期,著名的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翻译界的祖师爷严复先生,亲笔写给英若诚的祖父英敛之的条幅。英敛之参加过康梁变法,并创办了《大公报》。条幅中“文物”指的是文化,“玉马”指的是汉代高僧从国外驮回佛经到白马寺;“金牛”是圣经里的一个故事,前两句总的意思是说——我把文化、文明介绍过来,但是文化真的来了吗?我奋斗了一辈子的宪章何时能够实现,何时能够公之于众,成为全民的契约呢?实际上,这首诗是当时严复和英敛之共同的心声与情感,英敛之也是我国翻译界的先行者,他对后来英家后辈都精通英语,有着重要的影响。 英敛之满族的姓氏是“赫奢礼”,属于正红旗人,他是一位典型的正直、爱国的知识分子。出生在火烧圆明园年代的他,目睹民族受尽欺凌,百姓惨遭涂炭,自幼便形成了一种忧国忧民、刚毅不屈、探求真理的性格。他自学成才,一心要找到振兴民族,挽救国家的道路。戍戌变法失败以后,他不得不逃往江南,3年后回到北方,由于无法在北京落脚而在天津住了下来。但是,他兴文化、启民智、向西方学习的志向却丝毫没有改变,因此创办了《大公报》,成为当时影响广泛的华北第一大报。 据英若诚回忆说,祖父身上还发生过一件趣事。当时中国人很少有穿西装的,但他竟然不顾家人的劝阻,找了一个日本裁缝做了一套西装,并且勇敢地穿在身上。他在天津的繁华闹市步行了一个大圈子,向身着长袍马褂者挑战示威。等他回到家里以后,觉得非常累,肩膀上尤其别扭,脱下西装一看,原来连衣服架子也一起穿在身上了。为此,当时英敛之曾经被一些人称作了“怪人”。 英语世家 基于当时强烈的“全盘西化”的思想,英敛之在1912年,便把自己刚刚12岁的儿子英千里(英若诚的父亲),送到英国去接受教育。英千里苦读了8年,到1920年才回国结婚,然后再一次去英国深造,直至1925年才学成回国。不久,他就担任了北京辅仁大学的秘书长兼外文系主任。这时,英敛之发现英千里虽然精通欧洲的文史,但是对现实的苦难国情不甚了解,同时中文底子不够厚实,妨碍进一步深入研究中国。于是,英敛之又把自己的希望转移到孙辈英若诚这一代的身上。英若诚说:“又爱国,又想改革,这恐怕是从我祖父那里传下来的,直到我父亲和我都是这样。” 英若诚除了祖父和父亲都是京津一带的名士以外,他的长辈当中,还有学者、教育家、实业家、宗教家、行政官员,等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英若诚是一位名门大户的后代。英若诚的英语那样好,那都是有着深厚的、悠久的家庭历史文化背景的。 “毛三爷” 英若诚出生于1929年的夏天,在家里兄弟姐妹当中排行老三,又加上他的小名儿叫“小毛儿”,所以全家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叫他“毛三爷”。“毛三爷”自幼出奇的淘气,善于突发奇想,爱出新花样,经常要做出一些惊人、吓人之举。 英若诚12岁上了北京辅仁中学以后,虽然学习成绩优等,但是淘气的脾气依然未改,而且还有所发展。 一天,训育主任在上“修身”课的时候,大讲什么“中日亲善”和“大东亚共荣圈”之类的话。“毛三爷”对此一点都不感兴趣,甚至有些反感,于是,他就悄悄地做出各种逗乐的怪样子,搅得课堂里笑声不断,秩序混乱,弄得训育主任简直不敢面对黑板写字,否则就会出现身后“起火”的危险。 训育主任很快就抓住了“罪魁祸首”:“英若诚,给我站起来!”“毛三爷”梗着脖子站起来,一点不服气。训育主任真火了:“你为什么不用心听讲,还扰乱课堂秩序?”“毛三爷”不回答,也不看老师。训育主任大声喊着:“你不听教导,就给我一直站着吧!”“毛三爷”这时反倒两只眼睛紧盯着老师,毫无惧色地站了整整一堂课。 罚站的时候,“毛三爷”就想好了报复训育主任的办法。下课以后,他悄悄地拿着猴皮筋儿做的弹弓子,装上一块石头子儿,躲在校园的一个墙角后面。等到训育主任走过来的时候,他拉直了猴皮筋儿对准对方的脑门儿猛然松手,石头子儿马上打出一个大紫包来。 这个矛盾太尖锐了,训育主任立即找到了校长,校长二话没说就去找到英千里。训育主任提出,如果不开除英若诚,他就辞职不干了。校长向英千里“请示”:“您看我是留住训育主任,还是留住您的公子呢?”英千里自己是教育界的名人,怎么能担起被人指责为“袒护儿子”的恶名呢?于是,只好同意校方把“毛三爷”除名。 “毛三爷”灰溜溜地回到家里,英千里把他叫到自己的面前来。英千里恼怒地说:“我要把你送到天津去继续学业,免得你在家里游荡,惹是生非,丢人现眼。”而且,还特别交待说:“你到了那儿先好好学习英语,寒假回来我和你用英语进行交流,你要是还只能说中国话,我可不理你!”“毛三爷”一句话也没敢说,无奈地服从了父亲的安排。 就这样,“毛三爷”进入了天津的一家教会学校——圣路易中学。这是一所法国人开办的教会学校,对于学生的管理是非常严格的,起床、睡觉、吃饭、上课、上教堂,一律都规定了时间,不能有分秒的差错。就连课间在校园里玩耍,也规定不许站着不动,不许扎堆儿说话,只准不停地跑步,或者踢足球。谁违反了规定,就要毫不讲情面地接受用藤条打手心,或者脱下裤子用木板打屁股的严厉处罚。 更为严峻和可怕的是,60多名学生当中,只有4名中国人,其他均为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俄国人,为此,校方规定在校期间学生一律用英语交谈,如有违反者从重处罚。“毛三爷”当时一句英语也不会说,不但出冷汗受憋,还要被其他同学嘲笑和欺负。事物的发展规律常常是这样的——物极必反,人的本事大部分是被硬给逼出来的。在困惑、孤立和屈辱之中的“毛三爷”,反倒暗暗地下定一条决心:“你们这些小子别太高兴,半年之内,我一定赶上所有的人!” 老实说,“毛三爷”在学习外国语言上并不是天赋很高,他也是用了下笨工夫的办法。他充分利用早自修的一个小时和晚自修的两个小时,每天都要背不少的单词和一段500字的圣经原文以及莎士比亚著名的14行英文诗。坚持半年以后,他便有了长足、扎实的进步。初步攻下语言关后,他坚持背英语原文诗,如背诵莎士比亚、雪莱、华兹华斯、济慈,每天一个诗人的一首诗,365天就有365个人和365首诗。这里还要交待几句后话:在1982年英若诚被英国的密苏里大学邀去教授中国戏剧,要给二三十名研究生排一出戏——曹禺改编的巴金小说的《家》,由英若诚翻译。别的地方都好办,惟独第一幕洞房的戏,瑞珏和觉新说的台词都是诗,实在是难以处理。这要求有很强的意境、感情、节奏和韵律,搞不好这一幕整个戏就砸了!英若诚翻译起来,渐渐地沉浸到诗的意境中去,越写越流畅,这时他才悟到42年以前在圣路易中学下的工夫,背下的许多英语诗歌,一下子都有了用处。英语诗歌所有的节奏、韵律,语言的音乐性,整体的结构,艺术的感觉,等等,都很自然地冒出来了。英若诚深刻体会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古训,用一夜的时间把这幕戏满意地翻译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英若诚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名列前茅,而且从初一班一下子跳到初三班,等到高中毕业的时候,他竟然在全年级满分为1200分的标准下,获得了1157分,达到全科全优。这样的成绩是可以免试进入英国剑桥大学继续深造的。然而,英若诚中学毕业的时候,生活的道路依然没有如人们想象的那样顺利发展下去。 放弃剑桥 就在英若诚毕业考试获得高分,正准备走进剑桥大学的关键时刻,他的父亲英千里与他进行了一次语重心长、影响深远的谈话。 那时,英千里由于一些爱国表现,进了日本宪兵队的监狱,刚刚被释放出来,虽然身体虚弱却意志更加坚强了。英千里听完英若诚关于上大学的想法以后,停了一下说:“你祖父把我送到国外去,是要我长时期地学习西方,彻底西化,将来好建设我们的中国。可你祖父万万没有想到,这造成了我一生不可弥补的缺陷。”英千里加重了语气:“我回国以后,英雄无用武之地,我不了解中国,我的中文还是12岁以前学的那么一点点,因此,有很多应该做而且又想做的事,我都做不了。”他看了儿子一眼,提高了声音,“你千万不要从一个外国学校出来,再进到另一个外国学校里去。” 英若诚有些惊讶地看着父亲。英千里不无激动地说:“你要去剑桥大学读书,等你回来就20多岁了,再学我们本国的东西就晚了,我劝你舍弃剑桥,一定要在国内上大学,这样可以更多地了解中国社会!”英若诚一边想着,一边点点头。英千里最后说:“这就是我对你的希望。”尽管,当时英若诚并不完全懂得这些话的全部含意,甚至也并不完全同意这些意见,但是他已经深切地感受到父亲的用心了。 英若诚真的没有去剑桥大学读书,而是考进了清华大学的外文系,并拜在那里任教的英国诗人燕卜荪为研读西方戏剧的启蒙老师。从此,他便与戏剧结下了不解之缘,也与翻译结下了终生的缘分。
图二《推销员之死》剧照 图三祖孙三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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