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陵建成至当时发掘仅300多年,其规模仅次于长陵,曾遭受过三次大火,地面建筑遭到很大破坏,其中明末李自成率大军逼近京城时,从柳沟入德胜门,攻下十三陵。李自成下令焚烧十三陵大殿,捣毁定陵、庆陵、德陵城墙与城门,整个十三陵“砖石遍地,大火三日不绝”。清军入关后,又对明陵进行了大规模的破坏,并放火焚烧了定陵和德陵。由于定陵明楼坚固,得以保存,长陵的棱恩殿也因坚固而存世。 从发掘长陵到发掘献陵再到发掘定陵,明陵的发掘可谓一波多折。然而,当考古人员的铁铲一旦移到定陵,就在那里定格了,再没有移到别处。因为,一个城墙黑洞的发现,揭开了通往地下玄宫的秘密。工作队来到定陵后,也从宝城前开始勘察,几天的劳苦奔波,队员们个个脖子发木,腰酸腿痛,精疲力竭,然而回报他们的仍是一无所获。一天,当队员们转悠到宝城一角时,队长赵其昌突然发现在离地面三米多高的城墙上方,有几块城砖塌陷下来,露出一个直径约半米的圆洞!由于没梯子,队员们便搭人梯上到洞口。经观察,这个洞口像一个门券的上端,亮处可辨别砖砌的痕迹。“这是地宫入口!”队员们欢呼雀跃,把长期以来的困惑抛在了一边。后来经中科院考古所副所长夏鼐亲临现场勘探,根据他多年的经验,也估计是通往地下玄宫的入口。 金刚墙是地宫的防护墙,墙后便是地下玄宫,可以说找到了金刚墙,就是找到了地宫。如果小石碑记载准确,说明再往前挖16丈,深3丈5尺,就是金刚墙了。小石碑的发现,增添了发掘人员的工作劲头,探沟进度加快。为了使发掘后出土的地宫文物能抢在一个不冷不热,气候又比较湿润的季节完成整理、修复、保护等工作,发掘委员会决定增加机械化作业,从京城租用了一台卷扬机,又用了几个小矿车,安上小铁轨,这样出土的进度就快多了。与此同时,北京市文物调查研究组主任朱欣陶也来到工地,协助工作队工作并着手筹备建立定陵博物馆。 正当发掘人员按小石碑所指方向劲头十足地挖掘时,一道难题又摆在他们面前:从隧道门一直探寻的砖隧道中断了。按理说顺着砖隧道应能找到入口,但隧道为什么到此中断了呢?要想解开这个疑团,还必须向里探寻。于是工作队决定按小石碑指的方位再开一条探沟。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向西开的第三条探沟开挖不久便发现两道东西走向的石墙,两墙南北相隔8米,用花斑石条砌成,由1层至17层向西斜下,全长40米,这便是较砖隧道更高一档次的“石隧道”。找到了石隧道,说明地宫不远了。果然,到了石隧道尽头,出现了一道横贯南北由明砖砌起的大墙,墙高8.8米,厚1.6米,厚厚的墙基由4层石条铺就,石基上方用56层城砖和灰浆砌成,顶端有黄色琉璃瓦檐,这就是小石碣、小石碑所记载的“金刚墙”,确像是一个魁梧剽悍的金刚大力士把守着地下玄宫的大门。通过工作队员的仔细观察,发现金刚墙的中央是一个圭形的砖砌门券,上窄下宽,由于陵道填土多年的侧压力,它向里凹进去约两厘米多。圭形门券上的砌砖没有用灰浆,是干垒起的,这为发掘人员拆墙提供了便利。至此工作人员都松了一大口气,因为进入地宫已为时不远了。可以断定,进入圭形门券,里面就是埋葬帝后的地下玄宫了。这一天是1957年5月19日。
从记载看,西方的金字塔以及其他的大墓,有的确实埋有盗墓者的尸体,但这些盗墓者的死因是由于墓中内在的力量冲击,还是外在力量所加害,尚没有弄清。这种现象在中国的一些墓中也不鲜见,有的墓一打开,里边就有三四具盗墓者的尸体。但从多数尸体的形状、神态和墓葬的环境可以断定,大都是外来力量的侵袭所致。中国的皇陵是首次科学发掘,到底里边是什么形状,有没有暗器机关,需要慎重对待,尤其应注意的是里边的气体。为了防止尸体腐烂变质,可能要放些保护性的药剂,这些药剂和地宫的腐料气体相混和,很可能变成妨害人类的毒气。唐以后的诸家皇陵大都有暗箭、弓弩、毒气之说,但多数还是遭到了后人的洗劫,至于盗掘中这些暗箭、弓弩、毒气到底是否发挥作用,发挥了多大作用,官方史料中并无记载,只有一些野史叙说了盗墓者的详细盗墓经过和暗器的厉害,但尚不足为凭。 传言和野史虽不可信,但单凭定陵这座大陵距今已300多年,它本身就阴森可怕人。常言说:人死如虎,虎死如绵羊。老虎死了谁也不害怕,可是自家的亲人死后,亲属们还有些胆怯,何况一个大皇帝陵呢! 民间的传闻、野史的记载、神秘的老者……构成了一个个谜团,在发掘人员心中滚动。长陵发掘委员会认为陷阱、暗器之说恐怕不成立,定陵建成已300多年,即使有这些防护设施,也早失灵了。但发掘明陵毕竟是首次,还是慎重一点为佳,因当初万历皇帝修建定陵时,不会不知道历代帝王陵墓多数被盗的事实,既如此,在陵墓的设计上不会不加以防范。关于毒气,说预先就放有毒气,那是夸大的传说,因为当时还不可能掌握化学的毒气。但地宫里的防腐等材料肯定不会少,光凭这大陵300多年的历史,里面的气体对人体多少会有些毒害。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毒气”。为稳定发掘现场情绪,郭沫若、吴晗、邓拓、郑振铎先后来到发掘现场并告诫工作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做好妥善准备,以保证人身与文物的绝对安全。”学医出身的郭沫若还有具体说法:“古墓有尸毒,你们必须注意。”夏鼐就更不用说了,自发现金刚墙,他几乎是天天与发掘人员在一起,现场指导。为具体防范进入地宫后可能会出现的各种危险情况,发掘委员会为工作队配备了防毒面具、马灯、矿井安全帽、胶皮手套、福尔马林等。并接受了中央纪录电影制片厂摄影师的意见,为躲过探沟内极不均匀的阳光,将打开金刚墙的时间选在晚上。 金刚墙的拆除工作开始了。发掘人员都戴上防毒面具,两名工作队员提着马灯顺梯子爬到圭形券门顶端,开始往外抽第一块重达24公斤的墙砖,由于砖没有用灰浆砌筑,故抽动并不费太大劲。当时在场的人都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圭形门券最上面那块砖。砖抽出来了,里面并没有暗箭、乱石之类射出,只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从洞口“哧哧”的窜出,一直持续了好久。待洞里的气味排完后,大家又继续拆门券,拆到第15层时,洞口已有两米多高,夏鼐宣布停止抽拆。 为让洞里的有害气体彻底排出,发掘人员并没有立即进洞,晾了一天。为慎重起见,进洞之前,队长白万玉让一民工到昭陵村买来一条狗,想把它放进去试试,看有没有暗箭、陷阱、毒气之类。那个民工牵狗时狗咬人,民工不敢牵。赵其昌劝白万玉算了,说狗进去了反而会把里面的东西刨坏。狗没试成,白万玉又让队员去买来一只大公鸡。白万玉叫队员将鸡扔进洞里去试一试,那个队员抱着鸡爬上竹梯从洞口把它扔下去,结果,里面黑,洞口处亮,它又从洞口飞了出来。两次试验都失败了。无奈,赵其昌、白万玉两位队长决定让队员庞中威进洞。当时庞有些害怕,面有难色。白万玉说:“我给你准备好了,危险是有但不会太大。”于是庞中威戴好防毒面具、提着马灯,就从拆开的洞口下去了。为防万一,白万玉将一根长绳的一头系在庞的腰上,另一头由洞口的人攥着。庞下去后,用马灯照路。马灯在洞里暗如豆火,他只好用手电筒照。脚落之处,有“嗦嗦”的声响,他顺电光一看,原来是石条墁地的地上散落着腐木板、绳索之类。往前走了几步,既无飞刀暗箭,也无陷阱之类,于是他向洞口射出一道电光,这是事先定好的信号,若回射电光就表示洞内无事。见信号后,夏鼐叫队员们都戴上防毒面具下到洞里,他也戴上面具下去了。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的摄影师不失时机地跟着拍摄。 这是一个呈长方形的墓道券,队员们在偌大个墓道里摸索前行,脚下的“嗦嗦”声更响。蓦地,队员刘精义和冼自强几乎是同时喊道:“地宫门!”顺着电光,只见两扇洁白如玉的巨大石门突兀而现,高高地矗立在人们面前。这是用整块汉白玉做成的两扇石门,门高3.3米、宽1.7米,历经300多年仍晶莹似玉,洁白如雪。每扇门上有乳状门钉,纵横各9排共81枚,两门相对处的门面上,雕有口衔圆环的兽头,称为“辅首”,使石门显得格外庄严和威武。一个队员推了推门,门巍然不动。大家一起用劲推,门仍巍然不动。夏鼐用手电沿两厘米宽的门缝照去,只见一块石条将大门死死顶住,难怪大家无论使多大劲都奈何不了它。为了不损坏文物,夏鼐叫大家暂停,再商量开门的对策。
揭开地宫的秘密 进入此门,才算真正进入了地宫。传说中的机关、暗器这里都没有,但难闻的气体却很浓,好在大家都戴着防毒面具。这是地宫的第一道石门,石门内是地宫的前殿,这是个长方形券顶石室,东西长26米,南北宽6米,高7.2米。地面铺砌当时江苏烧制的方形澄浆砖(当时的名砖,被称为“金砖”),地上有一层腐朽的黄松木板,与隧道地面一样,板上有车轮痕迹,后分析是下葬时为保护砖面而设。两壁以青石砌垒,顶部以石条起券。殿中没有陈设品。前殿后部(西端)有门,门也为石制,大小与第一道门相似。工作队员们又用“拐钉钥匙”打开此门。进入此门后是地宫的中殿,此殿与前殿高、宽相同,只是长了6米,也为石构。殿前部仍铺有一层木板,后部陈设有三套汉白玉石宝座,分属万历皇帝及两位皇后。宝座前有黄色琉璃五供,即一个香炉,两个烛台,两个花瓶;五供前各有一口青花云龙大瓷缸,缸里装有香油、铜瓢、灯芯,这就是当时所称的“长明灯”,亦称“万年灯”。长明灯是封建统治者的一种幻想,尽管把这高和直径均为70厘米的大瓷缸装满了灯油,但陵墓一封闭,没有氧气,灯自然熄灭,怎么能长明?发掘人员当时看到缸里还有很多灯油,因时间长久油已凝固。 孝靖皇后王氏的宝座位于最前端
中间的是孝端显皇后王氏宝座
孝靖皇后王氏,宣府都司左卫人,锦衣卫指挥佥事王朝窭之女,原是皇太后慈宁宫中的宫女,万历十年(1582年)以身孕封为“恭妃”,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进封皇贵妃,万历三十九年(1611年)九月去世。因明制非皇后不得入陵,故未葬定陵,而葬天寿山东井左侧的平岗地。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7月,神宗朱翊钧卒,38岁的长子朱常洛继位,是为光宗,母以子贵,朱常洛追谥母亲王氏为皇太后,但仪礼未成,自己先崩,由此还闹出一场沸沸扬扬的“红丸案”。是年9月,朱常洛之子朱由校继位,是为熹宗,尊谥祖母王氏为“孝靖温懿敬让参天胤圣皇太后”。10月,神宗朱翊钧和孝端皇后葬入定陵,孝靖皇后也从东井平岗地迁葬定陵。 在清理孝靖皇后的棺椁时也闹出了一则笑话。在以往考古发掘清理古墓时,往往衣物棺木等都烂掉了,只剩些骨骼和青铜、陶瓷器之类不易腐烂的物件,还不觉得怎么害怕。而定陵就不同了,它离现代很近,棺内死者的衣服还没有烂掉,有的衣服及丝锦的颜色非常鲜艳,如新的一般,只是没有新的那样有韧性而已,因而工作队员们有一种恐惧感。当队员们把棺内死者盖的寿被、寿单和棺内两侧塞的成匹的织锦缎一卷卷地拿出来,接着把孝靖皇后盖的棉被寿单连揭带抓清理完后,露出了死者着黄锦缎袄的腹部。一个队员用手一按,腹部还忽暄忽暄的,当时他以为尸体还没有腐烂,吓得提起工具包就往上跑。其他队员不知怎么回事,也跟着从地宫跑上来。朱欣陶主任、赵其昌、白万玉问他怎么一回事,他说尸体还没有坏呢,用手一按,肚子还忽暄忽暄的。朱主任立即给北京城里打电话,叫派医生来。第二天,赵其昌叫木工师傅做了个木槽子,准备盛防腐的药泡尸体。北大医学院的医生也带着防腐药开着车赶来了,他们到地宫去一检查,发现不是尸体没有坏,而是孝靖皇后穿的黄锦缎袄有弹性。尸体已经腐烂,仅剩骨骼。这则笑话使大家虚惊了一场。 孝靖皇后的棺内不仅随葬有成匹成匹的锦缎、衣服、金银器,而且头部位置放有两副首饰。据分析,其中一副是死时陪葬的,另一副是迁葬时陪葬的。她的棺椁周围放有玉石、香料、青花梅瓶,棺椁上还放有木制的仪仗和旗幡。 接着清理的是孝端皇后的棺椁。孝端皇后王氏,系神宗皇帝的原配,浙江余姚人,永年伯王伟之女,生于京师。万历六年(1578年)二月册立为皇后,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四月病故。按明朝制度,帝后死,出百日才能葬,可还不到三个月,到七月二十一日朱翊钧也死了,故与神宗一同于是年十月葬于定陵。孝端皇后上盖缎被,被下放置衣服和金、银器,尸体下是一床织金缎被,下有四层褥垫,其中一件上缀有“消灾延寿”金钱100枚。皇后头戴黑纱尖形棕帽,上插金簪、金钗,上身着绣龙方补黄绸夹衣,下穿黄色缠枝莲花缎夹裤,腰系绣云龙纹长裙,足蹬黄缎鞋。孝端皇后也仅存骨骼。 最后清理的是神宗朱翊钧的棺椁。朱翊钧的棺椁最大,长3.3米,高1.8米,棺内除他的尸体外,塞满了各种陪葬品。他最上层盖的是织锦被,被下放着袍服和织饰匹料,尸体下垫着一条锦被,被下还垫着9层被褥,其中一件褥上缝缀“吉祥如意”金钱17枚。万历帝身着刺绣衮服,腰系玉带,头戴乌纱翼善冠,下身穿黄素绫裤,足蹬红素缎高绣靴。万历帝尸体亦腐烂,仅存骨骼。
风暴卷着狂潮漫过十三陵,涌进定陵地下玄宫。火光骤起,三具尸骨和它的发掘者、保护者,顿时成为“专政对象”。随着烈焰的升腾,中国考古史记下了最悲惨的一页—— 帷幕悄悄拉开 1966年,华夏大地上一场惊天动地的响雷滚滚而来,“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当毛泽东穿上已经脱下许久的军装,以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轩昂气度登上天安门城楼,抬起巨臂,向广场上那片稚嫩鲜活的绿色丛林挥手示意时,一场浩劫已悄悄拉开帷幕。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数以百万计的红卫兵,擦去脸上激动的热泪,怀着对革命的满腔热情和对封建文化的无比仇恨,离开天安门广场,奔向寺庙、园林、古建筑群和文物遗址,以所向披靡、摧枯拉朽之势,实施“横扫一切”的革命行动。 风暴卷起漫天尘沙,浩浩荡荡的红卫兵大军,高举战旗,出北京、渡沙河,翻山越岭,如同三百年前李自成的大顺军,沿着历史的荒野古道,一路喊杀着来到尚处于宁静中的定陵皇家陵园。 大军既至,立即将陵园封锁起来。这时的定陵博物馆早已停止对外开放,工作人员正在闭馆学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忽见绿色大军以乌云盖顶之势闯了进来,个个心惊胆战,不知所措。 “把当权派押起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女红卫兵领袖,发出了来定陵后的第一道命令。 很快,博物馆馆长朱欣陶等人被关进了一间仓库,从此与世隔绝。 这些大多来自上海、武汉等地的革命小将,在见惯了江河湖海之后,对这青山古庙,荒冢绿林感到格外新奇。尤其是这座以飞檐异兽的古建筑和苍松劲柏组成的辉煌艺术陵园,更是这些十几岁的孩子前所未见的。那幽深凄冷的地下玄宫,只在人们讲的故事中听到过。今天,命运赋予了他们一个难得的机会,一切梦幻中的景物都不是海市蜃楼,而是实实在在地展现在面前。既然历史已经敞开胸怀,坦诚而无偿地馈赠,就要义不容辞地抓住它、利用他,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实现昨天的梦想和今天的誓言。 今天,他们是定陵理所当然的主人。 红卫兵小将们心怀一种好奇和仇恨的复杂心态,将地面的景物浏览一遍后,兴致昂然地要进地宫,砸烂这几百年封建王朝的老窝。 “老东西,快交出钥匙,我们红色小将要进地下宫殿去批斗地主头子!”一个学生穿着的男孩来到仓库,指着朱欣陶老人有些光秃的脑门指示道。 朱欣陶心里一惊,光滑的脑门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他知道一旦打开地宫,小将们下去的结局会是什么。老人望着眼前稚气未脱的小男孩,没有吱声,脸上露出颇有些不屑一顾的神态。 男孩像受了极大的羞辱,心中怒火腾地燃起,他抑起白哲的右手,左腿后撤一步,胳膊抡圆了,猛力向老人的脸颊抽来。“啪”地一声脆响,朱欣陶身子摇晃了几下,布满皱纹的脸上涨起三道红色的印痕。 “为什么打人?!”仓库中的人群愤怒了,眼里挂着血丝,欲与男孩拼命一搏。 这位小将见几个大汉围将上来,心中不免胆怯。他机智地对后面的同伴们叫嚷着:“不给钥匙,我们也能进去,走!” 大队人马随着这位小将呼喊吵嚷着来到地宫门口。一幢黑色的铁门横在眼前,如持枪挥棒的战士,便红卫兵无法前行。 “找东西把锁砸开。”一位女红卫兵首领发着命令。 一块块砖头石块被捡起,又一块块带着仇恨与愤怒向铁门射来。地宫门前人流涌动,砖石乱飞,喊声一片,势同三百年前李闯王率领大军攻克北京;石块撞击铁门的金石之声,恰似咚咚战鼓为三军将士呐喊助威。经过一阵暴风骤雨般的袭击之后,宫门仍未砸开。这时,有几个壮汉不知从哪个角落抬来一根巨大的松木桩,大声叫喊着:“闪开,快闪开,看我们的!”众人见运来新式武器,大喜过望,又围上几十人,抱住粗大的木桩,一齐向宫门撞去。 “咚——”一声巨响,整座陵园似乎都在颤抖,地宫券门刷刷地落下灰尘土块,乌黑的铁门嗡嗡作响,平整的门面凹陷下一个深坑。 果然,这次撞击的力量比先前迅猛沉重,随着“咚、咚”几声地动山摇的巨响,铁门招架不住,只好敞开自己的心扉,任人宰割了。眼看胜利在望,红卫兵们抱住木桩,攒足力气,喊着号子,拼命向前撞去。就在木桩接触铁门的刹那间,“哗”地一声,门钩脱落,轰然洞开,木桩斜插着钻进地宫隧道,大批人流倒在地上。 “胜利了,我们胜利了!”地宫门前一片欢腾。欢腾过后,又是一阵犹疑和恐惧,面对这座黑暗阴森的地宫,没有人敢下去,大家只好互相张望着。 “派人向他们要手电,抓一个来带路。”那位刚才背诵语录的女首领,再一次显示了她的指挥才能,向不知所措的人群献计。 手电筒要来了。同时有四个大汉架着老职工王启发的胳膊,簇拥着来到地宫门前。 “老头子,你带我们下去,看看这个地主阶级头子,是什么样的反动面目。我们要坚决把他批倒批臭!”女首领说着,一挥手,王启发被人推着走进地宫,后面的人流竟争先恐后的向玄宫底层涌去。 一只手电筒发着微弱的光亮,在王启发身边晃动。人流悄无声息,神秘幽深的地宫,使红卫兵心中高度紧张甚至畏惧。过惯了城市车水马龙的生活,对这里自然感到格外陌生。这是一个超越他们想象而飘渺于尘世之外的天地。人流似无声的浪涛,漫过前殿、中殿,直到后殿的玄堂。 一切都暴露出来了。站在大殿的尽头,他们开始感到失望,原想这座地下宫殿,肯定会像梦中那样刺激人,妖怪、小鬼、骷髅、死尸……惊心动魄,胆战心惊,可这里除三口复制的躺柜状的棺椁和二十几个箱子外,梦中的一切俱不存在。希望一旦变成失望,接着而来的就是报复。 人群几乎将地宫塞满,普遍感到无聊之后,便想起要对这里的文化进行“革命”了。文化在哪里?地宫之内的景物哪些算“文化”?这命应当怎样“革”?一连串的问题,几个首领也糊涂起来。这个黑乎乎的洞穴就是文化?这几口朱漆棺椁也算文化?但有一点他们心中却是清楚的,这座地下宫殿是旧东西,这里头的主人就是地主阶级的总代表,反动头子。只有砸烂一个旧世界,才能建设一个新世界。不管哪些是文化,砸就是革命,就是胜利了。不知是谁从地宫外找来了几把破笤帚,插进中殿宝座前的“万年灯”里,将缸中的油料沾在笤帚上(定陵玄宫器物清理之后,青花大瓷缸和缸中的油料仍放在地宫未动),然后,燃起了大火。 玄宫不再凄冷阴暗,十几支火把将宫内照得如同白昼。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复仇的欲望急剧地升腾、暴涨。先是有人跳到宝座上当起了“皇帝”和“皇后”,接着有人将宝座连同上面的“皇帝”和“皇后”一起掀翻。打闹的人群因一时找不到锤子,只好用脚去踢、踹汉白玉雕成的宝座。 就在中殿的汉白玉宝座被掀翻踢打的同时,后殿里也开始了行动。巨大的棺椁无法掀动,有人开始把殉葬的木箱子搬起来,在玄堂上摔打。随着“噗噗”的声响,一个个用白灰复制的木箱瞬间变成了土块。 王启发望着眼前的一切,先是震惊,接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你们不要这样,破坏了文物,你们要受到惩罚的呵!”他扑倒在木箱上,双手张开,眼中布满血丝。他仗着自己出身贫农,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横劲,做出要与这伙人拼命的架势。 他的反常表现,同样使面前的红卫兵小将们大吃一惊,想不到这个干巴老头还有如此的气魄,敢在强大的红卫兵面前耍威风。只听人群一声喊:“给我们把他拖下来!”话音刚落,几个强壮的汉子将王启发拖了下来,按倒在地。王启发还想挣扎爬起,只觉头发被人抓住,头皮热辣辣地刺痛,身子向玄宫墙壁撞去。随着“咚”一声,一股鲜血溅了出来,喷洒在洁白光滑的墙石上,他的身子随着血的涌动,慢慢地瘫软了。 经过一天的“横扫”和“砸烂”,红卫兵开始感到疲惫和乏味,他们离开了定陵,一路高喊着革命口号,打着红旗,向昌平县涌去。 大军远去,定陵工作人员才稍稍松了口气。几位当权者心中如一块石头落地,暗自庆幸这场风暴迅疾过去。正当他们渴望雨过天晴不会再有意外时,不料,一场更加凄厉肆虐的风暴却又渐成气候。 “战斗队”的勇士们 狂风顿起。正处在惊诧、观望、捉摸不定的境况下的定陵博物馆部分工作人员,随着红卫兵的到来而有所领悟并行动起来。他们对这场革命风暴不再感到困惑与迷惘,而是觉得有一条新的道路铺展在面前,这条道路如同雨后的彩虹,辉煌绮丽,使命重大,只要踏上双脚,人生的意义则其味无穷。 几乎每一个人都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了。面对这个“四海翻腾”的伟大时代,他们以满腔的热情和澎湃的激情,汇入时代的洪流之中。于是,定陵博物馆朱欣陶等当权者被打翻在地,新的“革命委员会”宣告成立。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分成了“真理战斗队”、“红旗战斗队”、“七尺枪战斗队”等若干派别。在他们尚未发展到自相残杀之前,共同的“革命”目标和专政对象,则是定陵的文物和原先的当权者。由此,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开始了。 “革命”有条不紊地进行。各战斗队一致通过:先将朱欣陶等走资派、黑帮押起来,关进仓库,日夜轮班看守,防止他跑出来破坏“革命行动”。同时组织一切力量,尽可能地摧毁定陵园内的建筑物和代表封建主义的一切。 决议一经通过,各派人员纷纷响应。几十人争先恐后地拥到陵园前的漫水桥下,要以这里为革命的起点,依次向前推进,直至地宫深处。 20岁的女讲解员W,已失去姑娘的羞涩与娇娜,她站在桥头,双手插腰,以革命委员会主任的身份和气度,向她的部下宣布:“革命现在开始!” “轰”的一声,早已跃跃欲试的战斗队成员,向自己选准的目标扑去。一座不大的石桥,被几十人团团围住,挥揪抡锤,手扒脚踩,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路数毁坏开来。人群争吵着,抢夺着,如同一堆黑色的蚂蚁啃抢一个奶油蛋糕,不大的石桥瞬间变成了废墟,七零八落的石块,如同一堆白骨横躺在荒山野地里。 众人见小桥已无肉可食,便按照原方案采取第二步行动——推倒陵前的无字碑。 一根绳子套在二丈多高的巨大石碑上,20岁的女主任W一声喊,众队员运足气力拼命拉拽。 “一、二、三!” “一、二、三!” 不管这位W怎样呼喊,尽管所有的人都拿出了吃奶的劲头,但无字碑仍纹丝不动,巍然屹立在蓝天白云之下。只有它身下的龟趺瞪着吓人的眼睛,龇牙咧嘴,似在痛苦的忍耐中,伺机复仇。 绳索仍在一松一紧地拽动,革命的口号依然在陵园前一声高过一声地随风震荡。尽管每个人的额头上都冒出了油亮的汗珠,尽管每个人的手心都勒起了血红的印痕,麻木之后的疼痛开始刺激每一根神经。但,没有人提出停止,更没有人撒手不干。队员们依旧面颊绯红,二目挂着血丝,真诚而不惜一切气力地弯腰弓背,在号子声中死命地拉动。在他们心中,革命的胜利就在眼前,革命的成败,就看这块无字碑是站着还是倒下。倒下便是成功,站着就意味失败。在这“民族危机”的严峻时刻,作为革命的先锋队员,自然不能置国家民族安危于不顾,私自逃离这如火如荼的最为壮怀激烈的阵地前沿。他们有责任义不容辞地要把这块巨碑拉倒,以迎接文化革命胜利的曙光。 在这关键时刻,只听“咔嚓”一声,绳索断为两截,人群纷纷倒地,压在一起,滚成一团。 显然,这个抉择再一次犯了没有借鉴历史经验的错误。当年清军入关,兵践十三陵,定陵园内烈焰升起,几乎一切建筑都焚烧殆尽,唯独这座明楼安然无恙,因为它的每一根筋骨都是由坚硬的石料构成。纵然是气吞万里的清军,对这座明楼也无可奈何,赤手空拳的他们,同样也只能望楼兴叹。 坚硬的明楼无法捣毁,总要想办法给予有力的打击,以显示革命造反派的气魄和不畏困难的精神吧?这时,队伍中有一个自称“小诸葛”的人,望着手足无措的W,微微一笑,上前:“我看把楼上刻着‘定陵’两个字的竖匾刷上油漆比捣毁它还要革命。” 小诸葛的建议,立即得到了W姑娘的赞成和众人的拥护。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痛恨自己,为什么这样的高招是小诸葛首先想出,而不是自己?故宫前天安门城楼上不是已经挂上了毛主席像了吗?这是多么伟大的启示:中国的历史,是红旗如海的天安门城楼上,由那只频频摇动的巨手开始书写的。既然像天安门那样不破坏它,就给它改变一下面貌。W吩咐众人立即找梯子、油漆、刷子……一切很快完成。 W在人群中扫视了一下,用征询的口气问道:“谁上去刷?” 众人望望这由七架梯子接起来的如同通往天国的桥梁,都把头往脖颈里缩,不再吭声。 W见众人畏缩不前,像受到了羞辱,一股无名之火在胸中燃烧,暴怒地喊道:“到底有没有人敢去完成这项革命的重任?”说完,她的目光落到了一个21岁的小个子身上。 小个子青年出身将门,中学毕业后继承父志,投笔从戎,来到部队穿起了宽大的军装,接受血与火的最神圣的考验。三年后,来到了定陵博物馆。血气方刚的他,在军队三年,未能得到像父辈那样荣立赫赫战功的机会。今天,机遇分明来了。无论是这通往天国的桥梁,还是W姑娘火辣辣的目光,都在无声地昭示他挺身而出。梯高楼耸,大军纷纷退缩。谁敢横刀立马?唯有自己才能当此重任。小个子想到此处,举起了拳头,冲W大声喊道:“我上去!” W满意地笑笑,威严而庄重地把油漆交给了他,像是将军对士兵,小声叮嘱:“小心点。” “嗯”小个子心领神会,一股力量涌向全身。他手提半桶油漆,向“天梯”奔去。只见他短而粗壮的脚,踏着横梁一步步向上攀登。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仰头观望,随着梯子开始抖动,忐忑不安的心也悬了起来。 小个子已爬到了二十几米的高度了。这时梯子开始大幅度晃动起来,他的身体也随着飘摇不定,如同细长的树枝挂着的枯叶,在微风的吹拂中悠悠晃晃大有摇摇欲坠之势。小个子开始动摇了,后悔当初不该逞能,走上这条稍一失足就要丢掉生命的险途。但事已至此,退却是不可能的,只有豁出性命走上去。他想起在部队练习爬木梯时学过的本领,再次显示了他自己的机智与勇敢,面对剧烈抖动的木梯,不顾头晕目眩,毅然做出了令脚下所有人为之瞠目结舌的动作:他弓腰曲背,沿着横梁噔噔地跑了起来,只有这样,梯子的重心才能下移,他才有可能不在抖动中跌落下去。 他成功了,两腿站在四十多米的高空中。 小个子不敢回看下面的景物,他知道只要一回头,就有因晕眩栽倒的可能。下面的人说些什么,是助威还是加油,是喝彩还是担心,他不再去管。他要做的是必须用漆迅速涂掉眼前这两米高的刻着“定陵”两字的巨匾。他稳住身子,蘸上油漆,在高高的巨匾上涂抹起来…… W欣然同意了这个革命建议,立即命人找来领袖像和浆糊桶,并将这个光荣使命又一次托付给他。 “天梯”又抖动起来,小个子大踏步向上攀去。摇晃动荡产生的恐惧已经消失,代之而生的是一种赴汤蹈火的无畏与庄严。然而遗憾的是,刚刚上到十多米,他便一脚踩空,连同掀翻的浆糊桶,啼哩哗啦地跌落下来…… 向帝后尸骨进军 尽管小个子被众人接住,但还是受了伤,不得不送医院包扎。 出师未捷,先伤大将,这对新成立的“革命委员会”来说,实在是一个不祥的预兆。W连夜召集几位队长制定下一步行动方案。经过一夜的讨论密谋,终于产生了新的计划:先下地宫砸碎棺椁。 各战斗队立即采取行动。队员们手执铁锤、铁锨、铁镐、铁钩……一切具有打击和破坏力的铁器,均被搜集来用于“革命行动”。当W率大队人马闯入地宫时,想不到情况发生了变化,保卫干部孙志忠、职工李树兴、王启发等十余人,已抢先进入地宫后殿,手拿木棍,杀气腾腾地站在棺椁两侧,注视着后来的人群。 双方的冲突早在W率领战斗队拆桥时就开始了,只是未步入到这种程度。被对方指责为“保皇派”的孙志忠、李亚娟、李树兴、王启发等,一开始就站在了“革委会”的对立面,以大字报的形式与造反派展开论战。尽管定陵园内已快成为白纸铺天盖地的世界,但这依然不能阻止造反派的“革命行动”。眼看大势已去,孙志忠等人不再论战,而是采取文武并举的方针,要和造反派决一雌雄。 形势异常严峻,武斗迫在眉睫。 火把照得地宫忽暗忽明,双方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听候战斗的命令。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W挺身上前,厉声问道:“你们为什么阻止我们的革命行动,保护地主阶级的财产?” 孙志忠把手中的棍子在W面前晃了几下,以同样的口气和威风反驳:“这不是地主的财产,这是文物。是党派我们来保护的,谁要是敢动一下,我们就砸扁他的脑袋。” “万历皇帝就是最大的地主头子,他的棺材怎么不是地主阶级的财产?”W后退一步,右手攥住孙志忠的棍子,继续争辩。 “万历的棺材早就扔掉了,这是我领人用三百袋洋灰重新做的,万历连见都没见过,怎么说是地主的财产?”王启发将棍子在棺椁上略略地敲了两下。 W眨了一下眼皮,没再说话。形势陷入僵局。 “咱还是回去商量一下吧。”红旗战斗队队长在W耳边小声提示。 W重重地哼了一声,一咬牙,冲孙志忠愤愤地说道:“你等着,我们早晚要跟你算清这笔帐。”转过身,率人马走出地宫。 一连18个昼夜,“造反派”与“保皇派”在棺椁问题上争论不休,相持不下。W窥视进攻的良机,孙志忠则严阵以待,时刻准备血战玄宫。 正在这时,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传入定陵。在离定陵不远的黑山寨大队,红卫兵将村中的地主分子王占保全家揪出批斗,由于王占保不老实交待罪行,他和他的儿子惨死在一顿乱棍之下。为了斩草除根,造反派头目又带人将其九岁的孙子从野地里抓回,活活将其撕成两半…… 黑山寨的消息,给W一个新的启示。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昂,连夜草就一张大字报贴了出来。内容如下: 我们该怎么办 东风劲吹,红旗招展。在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运动中,我们定陵博物馆的红色革命委员会,在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下,蓬勃发展、势如燎原。在革命的艰苦岁月中,我们同阶级敌人斗,同保皇派斗,同当权派斗,同天斗,同地斗,我们在斗争中成长,在革命的风口浪尖上得到了锻炼。 尽管我们革命委员会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离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要求还相差十万八千里。现在,最大的地主阶级头子就隐藏在仓库的木箱中,我们不能视而不见,一定要把他抓出来,交给人民群众审判。黑山寨大队已经给我们做出了榜样,我们工人阶级是革命的先锋队,我们决不能甘心落后,让地主阶级头子逍遥法外。我们一定要把他批倒批臭,踏上千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革命的号角已经吹响,我们定陵博物馆的工人阶级,一定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打倒当权派! 打倒保皇派! 打到地主阶级的头子万历! 这张似通非通的大字报一贴出,立即在定陵园内掀起了巨大波澜。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居然还有一个地主阶级的头子隐藏着。大字报的提示,使他们恍然大悟,暗自佩服这位W主任的高瞻远瞩和超人智慧。如果没有她的及时提醒,这位地主阶级的最大头子就可能长期隐藏下去,他的滔天罪行就不可能被劳动人民所认识,果真如此,后果不堪设想。好险! 造反派不再进入地宫砸棺椁,目前最紧迫的任务是把万历这个地主头子抬出来,进行审判。在W的带领下,造反派疯狂地向仓库冲去。 “快交出仓库钥匙,我们要抓万历!”W对仓库保管员李亚娟下命令。 “没有领导的签字,我不能开库,这是规定。”李亚娟冷冷地说。 “什么领导,我就是这里的领导,快给打开!”W一反姑娘应有的温柔,恶狠狠地对李亚娟耍起威风。 保卫干部孙志忠等人闻讯赶来了。W不再退让,她决定以流血来达到革命的目的,似乎也只有如此才能取得成功。这决心早就在她写那张大字报的时候就下定了。 “给我堵住!”W命令身边的“真理战斗队”队长。 于是,几十条汉子疾速冲出,和孙志忠等人交起手来。一刻钟后,孙志忠等人寡不敌众,被推到一边,造反派恶狠狠地说:“你们要再保护地主阶级的总头子,就把你们和当权派一样关起来。” “现在你给不给钥匙?”W斜视着李亚娟,以胜利者的姿态作最后通谍。 “没有领导的签字,我不能给。你身为革委会主任,这点道理应该知道。”李亚娟依旧冷言相对。 W咬咬牙,低沉地说了声:“好吧。”转身便走。 仓库的大门打开,W拿着一个纸条和一支钢笔,递到博物馆办公室上任不久的刘主任跟前:“签个字吧。” 办公室主任接过纸条,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字: 我们要抓万历进行审判 “这个字我不能签。”刘主任可怜巴巴地望着W,想得到一点同情。 “啪!”一个耳光扇到脸上,头发被一只大手揪住,办公室主任瘦弱的身体向墙壁飞去。随着扑地一声响动,身子慢慢倒了下去,鼻孔里窜出一股红色的血浆。 “签不签?”“红旗战斗队”队长揪着刘主任的头发,又咚咚地朝墙壁碰了两下。 “我签。”刘主任闭着双目,接过钢笔,身子倚在墙上,手指颤抖着在纸条上划上了“同意”两个字,然后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W拿着纸条在李亚娟眼前晃动了一下:“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亚娟接过纸条看罢,眼前一片模糊。她不再说话,慢吞吞地掏出钥匙,打开铁锁,领造反派来到几个木箱前,说:“全在这里。” 箱子被一个个打开,只见万历皇帝和皇后的尸骨完整地躺在里面。这是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工作人员,经过一年的努力,才把三具零散的尸骨用铁丝穿制成一个完善的整体。“文革”前,三具尸骨一直放在该研究所保存,“文革”爆发后,该所领导人怕有闪失,决定物归原主,以图安全,想不到劫难还是来临了。 1966年8月24日,这是中华考古史上最为悲怆的祭日。据定陵博物馆职工师峰后来回忆,这一天从早到晚,始终未见到太阳。 三具尸骨摆到定陵博物馆大红门前的广场上,由W组织人员进行批斗。除尸骨外,还有一箱帝后的画像、照片等资料性的“罪证”,和尸骨一同被抬了出来。帝后的三幅画像是清理地宫时,发掘队员曹国鉴精描细绘画成的。仅画像上的金粉就用了二两之多。 W为了显示这次声势浩大不同寻常的批斗大会,特意作了一番精心安排。她派人到长陵管理处、长陵供销社、林场、粮站、学校等单位联系,要求他们派人前来声援。与此同时,有人建议批斗结束后,将帝后尸骨砸碎焚烧,以示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定和气魄,W当机立断,拍手赞成。下午2点15分,定陵园内的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除邀请的几个单位人员外,还有附近农村的农民、红卫兵、学生,人们纷纷前来,要亲眼看看这壮丽辉煌的场面。 “打倒当权派!” “打倒保皇派!”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打倒地主阶级头子万历!” “坚决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 口号刚一结束,W冲人群大喊一声:“革命现在开始!” 话音刚落,十几个大汉便把怀中抱得太久的石块,猛力向尸骨投去。随着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动,三具尸骨被击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人群开始涌动,惊讶、困惑、麻木、赞叹、欢喜……各种目光一齐向W射来。W心中一热,立即吩咐身边的人员:“点火烧了他们!” 一声令下,烈焰腾起,广场一片火海。木柴伴着尸骨,在烈焰中“叭叭”炸响,似在呻吟,又像在反抗。浓黑的烟雾扭成一股股烟柱,交错着,拥抱着,不情愿地向天空飘去。烟灰四散飘落,纷纷扬扬,空气中散发着刺人肺腑的气味。 不知是尘世上狂热的冲动和盲目的激情感动了上帝,还是万历帝后的灵魂作祟,正在升腾、浓烟喷射之时,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大雨倾盆而下。观光的人群四散奔逃,烈火无声无息地熄灭,燃烧的尸骨在涌动的水流中浮荡漂摇,和翻起的泥土溶为一体,重新回到了广袤的大自然之中。 为时太晚的反思 在万历帝后的尸骨被焚二十三年之后,我们来到了十三陵特区,以历史记录者的身份,寻访在那动荡岁月中留下的残迹。 在陵园的机器房里,我们见到了当时亲手用朱漆喷刷明楼巨匾并参与焚烧尸骨的小个子青年S。S已不年轻,显然比当年成熟多了,昔日的狂热在他的身上已很难见到。当我们想证实他的出身时,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递过来。这是“八一”小学的记念册。S说:“八一小学是聂荣臻元帅创办的,因此又叫聂荣臻小学。当时在这个学校读书的,全是名门之后。”打开扉页,是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和学生们的合影照。一所小学校能得到如此众多的巨人的关照,实属罕见。翻到1956年的毕业合影,S指着右上方的一个矮矮胖胖的、逗人喜欢的孩子说:“这就是我。左边是×××,右边是×××……”他一个个地说着名字,以及他们的父母,似乎为那天真烂漫、辉煌壮丽的少年时代而陶醉,而自豪。这种自豪一定长久地注入他的心中,并有可能成为他生活中的支柱。要不,他是不会把这个纪念册带到机器房来的。 当我们拐弯抹角地将话题扯到焚烧尸骨一事时,本想他会不高兴或者对这段事实及自己的行为加以掩饰,可他的坦诚令我们吃惊。他对那段往事毫不遮掩和否认,对自己当时的行为直言不讳,还对一些细节作了补充和解释。他说: “‘文化大革命’害了一代人,同时也损害了一大批文化遗产。你们问的两件事都是真的,我上明楼用漆刷匾,那天风很大,梯子绑得又不牢靠,真像天梯一样,走到顶点就能感觉到湿乎乎的云雾从耳边擦过。那时候可真有点‘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劲头。要是现在啊,给我多少钱也不敢干。你想想,如果摔死不就白死了。现在我腿上和头上的伤疤,不但没人管,自己也不好意思讲,像小偷去偷东西伤了身体一样。那时候也真叫傻,人家匾上那定陵两个字碍着我什么事?可我当时却认为是反动标语,非要上去遮盖、用漆涂掉不可。这是何苦呢?但还是一本正经地去干了。 “前些日子文化局又来人调查焚烧尸骨的事,让当事人签名。我签了。自己做的事就要承认,我不像有些人,砸的时候风头出的比谁都狂,可一旦追究下来,又像个老鼠一样缩进洞里不敢露头。好汉做事好汉当嘛。况且这是在文革的大气候中干的,像这样的浩劫,几乎全国每个文化遗址、博物馆、园林都有。尽管现在公安部门把定陵焚烧尸骨、第二毛纺厂武斗、黑山寨劈孩子,列入昌平县文革三大要案,可到现在一个人也没处理,法不责众嘛。这是中国的古话。退一步说,真要是进监狱,大家一起去。承认的要去,不承认的也要去,共产党的官司从来是重证据不重口供的,何必躲躲闪闪?不过话又说回来,就是把我们这些人抓进监狱也不觉过分。尸骨毁得太可惜了,这不是我们吃饭的碗和筷子,砸了断了还可买同样的。可这尸骨又哪去买?即是买来也不是万历帝后而是别人的了。你们要把这场悲剧写出来,告诉后人,不要再折腾了,再折腾下去中国的文化就完蛋了……” S不愧是名门之后。说这段历史时,仍不失大家风度。他的神态、动作和口惹悬河的滔滔解说,似乎让人感到是在做一次学术演讲,或者是胜利后的总结报告,抑或是在叙述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别人的事。他的身上,我们领悟到了太极拳的奥妙。太极拳为中国所独创,太极拳刚柔相济的精华,就是中国人的处世哲理。 与小个子S相反,当我们在昌平县城见到当年那位“文革”女主任W时,她满脸忧郁,两鬓过早地染上了雪丝。她在农村长大,从小饱尝贫寒之苦,至今仍不富裕,两间不大的屋子,除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外,找不到更值钱的东西。也许愚昧和无知使她过早地走向衰老。 当我们把话题扯到“文革”那段岁月时,她对自己一生最为显赫的时代,并不感到自豪和骄傲。她的脸尽管也抹上了淡淡的红晕,但看得出是因羞涩和痛悔所致。她没有提及自己当年如何指挥的那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行动”,只是说自那场“革命”之后,几乎天天都做恶梦,梦见万历帝和两个皇后,拿着大刀要杀她。每次梦醒之后,都发现枕头被冷汗浸湿一片。这个梦缠绕了她20多年,以至使她青春早逝,并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她的身体越来越消弱,常常感到步履艰难,气力不支。她说也许这是报应,后悔当初不该那样无知和狂妄。 临别的时候,她疲乏的眼里流出了热泪。她真诚地把我们送出好远好远。望着她瘦削的身体和满脸的倦容,我们怎么也想象不出这就是当年叱咤风云,创造了震惊中外考古界巨大的悲剧的导演和主角。人真是个难以捉摸的怪物。 当我们把S和W此时的心情告诉当年的“保皇派”领袖孙志忠时,这位已到知天命之年的汉子愤愤地说道:“现在他们后悔了,当年要不是他们的愚昧和野蛮,何以连祖宗的尸骨都没能保住?” 任何一种文明都是人类宝贵的财富。可惜,无论是S还是W,都悔悟得太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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