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为恶兽名,古代钟鼎铭器多铸此兽形作为装饰。把好吃之人比作饕餮之徒,出自《左传·文公十八年》:"溍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天下之民以此三凶,谓之饕餮。"后来文人苏轼也自称"老饕"。把自己称作老饕,实在是有些夸张,也可当作是一种自嘲,酒肉之徒当不在此列。 据不完全统计,真正有学问的好吃之人,多半生活态度比较豁达、乐观,且具内秀。这些不错的品格在王世襄、朱家溍、汪曾祺、陆文夫身上都可以找得见。所以,五年前,当赵珩先生以一本《老饕漫笔》初涉文坛的时候,多少人心底曾发出这样的感叹:要吃出境界,一定得是这种有学问、好吃、会玩,还有机会吃的人。 涉猎庞杂的赵珩先生以一道"近五十年饮馔摭忆"的头盘,吊起了那些有同好之人的胃口,他们眼巴巴地盼着后面的美味,就好比台上的演员与台下的观众,教书的先生与聆听的学生,掌灶的大厨和会吃的食客,俞伯牙会钟子期想必就是这么来的。光阴荏苒,五年过去了,终于,赵珩先生还是在他的彀外书屋,在同样的气场中,烹出了下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彀外谭屑--近五十年闻见摭忆》。 由于赵珩先生文笔老道给人的印象,加之不少人对中华传统文词的不求甚解,以及对朱家溍先生在《老饕漫笔》一书序言中称赵珩先生作"世兄"而造成的年龄误会,还有"近五十年饮馔摭忆"、"近五十年闻见摭忆"令人产生的时空错觉,使很多不识赵先生真颜的人会凭空将他想象成鹤发白眉的龙钟老人。实际上,自己开车上下班,尚是燕山出版社总编辑的赵先生仍在工作岗位上拉车出力。他说,他之所以拉杂写来这样的随笔杂记,是因为"五十年时光对一个人来说已是大半生,但对于历史来说却不过是匆匆一瞬。然而,近半个世纪却是中国社会经历巨变,文化发生颠覆的时段,社会生活的方式和节奏也随之有了很大的变化。因此这'一瞬'就不能与前几个世纪中的某个五十年作等同观";"情怀是个人的,而社会却永远会向前发展。"人们之所以喜欢赵先生对五十年来生活琐事的记忆和感叹,也许是当下以古典情怀面对现实社会生活的人不在少数。 很多与赵珩先生同龄的人,也有过和他差不多的生活环境与经历,可惜是他们缺少赵先生那样好的家学和文化功底,白白让那些美好的记忆随时光流水般逝去而了无痕迹。还有些文字不错甚至以文为生的人,却缺乏赵先生那样的生活经历。 无米之炊何其难矣,好在赵先生这两样都不缺乏,而且在近五十年生活中始终让自己闲适的心境不被纷杂俗事所扰。他说,现在社会节奏是快的,所以很多人慢不下来,他们喜欢极致的东西,不屑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缺少些淡雅的文人情怀。比如,一段时间以来,狼图腾、藏獒这样的文字占据着文坛的话语权,在狼性、狗性中去寻找人性缺乏的东西,实在不敢苟同。人应该保持善良的好的心态,中国文化的精髓是"度",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俚而不俗,谐而不谑,讲的都是"度"的问题。传统文化不会一无是处,西方的东西也不都是好的,任何文化都有其可取之处,也一定会有一些弊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把两种文化中好的方面结合起来就行了,中庸之道就是追求相对的和谐、平衡、完美,在饮食文化中也是如此。过甜、过辣、过咸都不宜,中国饮食文化的最高境界是"和"。人的生活人的生命也该讲求"度"与"和",给自己一点闲适的时光,追求些美好的东西才是。 对待生活的态度:闲 赵珩先生自嘲是一介懒人。不过他说懒人虽然有懒人的缺陷和毛病,但大体处世平和,也比较善良,不屑巴结逢迎。至于何以能够有不老的心态和面对现实社会的达观生活态度,赵珩先生自称这得益于他从小就享有的特别宽松的生活环境。现在很多的父母都把自己没有实现的理想寄托在孩子身上,实则是不尊重孩子的表现。古代扬州因烟花柳巷浮华一时,便有“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作种田”的说法,其实正是一种畸形的社会现象。也许因为一路走来没有人为他设定特别的生活道路,所以曾经学医的他兴趣多多,爱好多多。至今,赵珩先生家中还留有一张他在1967年临摹的西班牙油画名作《吃甜瓜》。别人忙着大串联的时候他也忙着游山玩水,看完了当时可以看到的所有外国名著。他好滑冰,曾得过三级运动员证书,也拉过提琴。这样“不务正业”的证据在赵珩先生家中仍留有不少,比如七十年代初他用秀美的小楷抄录的《论语》长卷,还有在七三年除夕,赵珩先生画钟馗,毕业于辅仁大学的母亲王蓁为之补景,父亲赵守俨题诗的联袂之作。试想今天,又有怎样的人家才会有这样的心境,在户外鞭炮乒乓作响的除夕之夜,从容研墨,细绘丹青呢? 对待文明的态度:传 由于赵先生的家世背景和自小的文化熏陶,他对中国历史文化的理解当然是超乎感性的,不仅如此,他对社会生活史又有一份特别的关注。书中一篇《从瑞蚨祥门面广告说起》,从瑞蚨祥的门面广告,扯到成衣铺的量体裁衣,再引出家中过去常来的三个裁缝:韩裁缝、曹裁缝、“老裁缝”,过去五十年来人们的穿戴是如何一路走来,后人大抵就清楚了。而《欧美同学会与文化餐厅》,说的是在“十达子庙”原址上建起的欧美同学会在西学东渐方面的历史作用,也回忆了赵先生的父母在这里喜结伉俪的往事,但读下来使你了解更多的则是几代留学生对中西文化交流所作的贡献。《幻园补记》透过赵珩先生对自己出生地幻园的描述以及几十年当中这里发生的大事小情、与其说是家族史,不如说是发生在一条街巷、一个院落里的中国近现代史。 东总布胡同东口61号(老门牌)的这个曾被赵珩父亲称作“幻园”的院落里,曾经迎来过张学良、陈叔通等大人物,梅兰芳、陈半丁、王福厂、徐石雪等艺术家也曾来做客,张君秋先生有段时间就借住在这里。 文化、建筑传承的是历史,是那个时代的语言和文字,有过去的建筑在,文化在,历史就有源可寻。试图完全以新替旧不外是漠视历史。不久前敦煌的寻访,令赵珩先生有了新的评判:王道人最可恶之处还不是由于无知,把成千上万的经卷以近乎白给的方式送给了英国人奥雷尔·斯坦因,而是他毫不心疼地覆盖了那些线条舒美、色调和谐、技法娴熟、用笔大胆流畅、不失精美但饱经风霜的隋唐壁画、泥塑造像,而以修复增补的名义新造了许多粗鄙笨拙、但色彩俗艳的壁画和塑像。一直以来有些国人错误地以为中国的经济落后是因为中国拥有古老的文化,只要把这些无法代表先进生产力的文化去除掉了经济就可以腾飞了,于是拆掉城墙,扒掉四合院灰灰的屋顶,代之以工厂一只只冒烟的烟囱,把一个五十年前平面的北京城建成五十年后今天立体的北京城。但没有历史,没有文化、没有人文的国度和城市,你又拿什么让世人喜欢你呢?如果没有故宫长城老胡同,没有京剧烤鸭酸豆汁,那些生活在北京以外的中国人和外国人,又有什么样的理由非要来北京呢? 在“我的锡兵”一文中提到的那门克虏伯大炮,如今依旧守在赵先生的书柜里。 对待文化的态度:承 有着这般静静的心境,从容写过《老饕漫笔》和《彀外谭屑》之后的笔又怎么可以轻易放下?赵珩先生说,他的下一部书暂且叫做《灯火阑珊》吧,中心是逝去的文化现象与生活场景。过去的人没有当下之人身心那么劳累,赵先生最近写了一篇古人游历的随笔,叫做《关山行旅》,将古代旅人的生活状态用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八个字来概括,说白了就是饿了吃,渴了喝,白天行,晚上睡这么简单。现在很多人喜欢旅游,有的人报旅游团,还有的是背包族,都是主动地走出去。过去的人出行游历却大多是被动的,迁徙、逃难、商贸、科考、求官,那都是被动地走,不走不行。所以赵珩先生着迷于研究古人的生活状态,对前人的生活琐事感兴趣,主要还是想给今人提供一些有用的,有参考价值的东西。比如《红楼梦》中晴雯撕贾宝玉的扇子,应当撕的是折扇,因为贾宝玉是男人,折扇是男人用的东西。而《桃花扇》中的李香君血溅的扇子,当是团扇了,因为团扇是女人用的,类似这样扇子的用途和情趣就值得写一写。 现在拥有先进的东西同时,适当保留些先人精神层面的东西也是很好的。比方说,社交礼仪中流行的名片追溯其前身就该是古人登门拜访前呈上的刺和拜帖。文化虽然要与时俱进,有些却最好保持原汁原味。赵珩先生说他反对把京剧乱改。昆曲现在的生存状态虽可比作活化石,但它基本上不失本色。京剧不过二百年多一点的历史,能传承下来,传承下去已是不易,改来改去反倒可能什么都留不下来了。 现在很多人没有这种良好的心态,以阳春白雪就和下里巴人。电视剧市场大陆学港台,古装戏恶搞,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堂而皇之地在观众面前传播谬误。比如很多古装戏拍过去的大宅门,门口横挂一块匾,张口“我府上”,闭口“本老爷”。这么不内敛的轻狂之举在旧时只能贯在晚辈的名后。再如“惠鉴”这样的文字用于平辈,“赐鉴”是写给长辈的,也常常被混为一谈。 图二:在那一年的除夕,赵珩先生与父母联袂绘制了这幅《钟馗图》。 图三:送与友人的纸扇,这上面就是赵珩先生的墨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