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椒山祠不可过度商业化2023-04-12 16:36·北京日报客户端
8 G _+ P/ o7 C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蔡辉 “朕观有明二百七十余年,忠谏之臣往往而有。至于不畏强御,披膈犯颜,则无如杨继盛;而被祸之惨烈,杀身成仁者,亦无如杨继盛。”在《表忠论》中,顺治皇帝这样赞美杨继盛。 杨继盛(1516-1555年),字仲芳,号椒山,河北保定容城人。因弹劾严嵩受诛,后被平反,谥“忠愍”(明制,三品以上给谥,杨生前仅五品,例不加谥)。清乾隆时,杨继盛在京故居改为杨椒山祠。 杨椒山祠曾是京城文化地标,历代文人题咏,即足以编成一本巨著。三联名扬海内,即佚名的“不与炎黄同一辈,独留清白永千年”,廉臣江春霖的“三疏流传,枷锁当年称义士;一官归去,锦衣此日愧先生”,首创“一条鞭法”的桂萼的“燕市宅依然,两疏共传公有胆;椒山堂在否,三年不出问何心”。 杨椒山祠 摄影:罗晓光 杨椒山祠还是历史见证者:康有为在此撰《上清帝第二书》;为偿庚子赔款,直隶同乡曾设劝捐会;汪精卫谋炸摄政王未成,被羁于此;蔡元培与陈独秀在此畅论新北大;院中曾有杨继盛手植古槐,抗战时遭炸毁…… 1942年,杨椒山祠“弃置沦落,几为人民杂居之地”,1966年,祠中塑像被毁,石碑被砸。2009年,作家肖复兴寻访时,“只有一棵后栽的高大的杨树,伪历史一般地填补着空白”。 2016年,杨椒山祠修缮工程启动。几天前,它与绍兴会馆、梅兰芳祖居等共9处文物有了“管家”。杨继盛不只是艺术家,杨椒山祠寄托着我们民族的千年期待,这份情怀不可过度商业化,更不可戏说。 做好“活化”,不是易事。 一句对联改变人生 杨继盛一生多舛。 据杨继盛遇难前写的《自书年谱》,父杨春的妾陈氏“性最妒忌”,杨继盛刚出生,她竟“捣衣窗下,杵声如雷,意欲使生惊风”。7岁时,亲母曹氏病故,“狼狈孤苦良为致极”。 8岁时,家人让杨继盛放牛,“或宿于场园,或宿于瓜铺”,家人也不太找。见邻家子弟上私塾,求同母兄让他读书,兄说“你太小”,杨继盛反问:“我能放牛,为何不能读书?”亲兄遂去劝父亲,不想杨继盛“受书四五过即能成诵,从学四五日后即能对句”。 10岁时,父亲的朋友来访,家中无酒,朋友戏言“无酒是穷主”,杨继盛立刻对曰:“有儿为名臣。”父亲惊叹,从此“庶母之妒亦不敢肆矣”。 杨继盛早年学业断断续续,直到17岁,只听老师讲过《论语》二册。18岁时,杨继盛府试落榜。明代科举,需先过县试和府试,得童生资格,再院试,成秀才(生员),再乡试,成举人,然后是会试,成贡士,最后是殿试,成进士。 春天落榜,杨继盛回家发愤自学《四书》《礼记》,五月再考成功,六月又过院试,但直到32岁,他才科举成功,授南京吏部主事(办事员),得直管领导、南京吏部尚书韩邦奇赏识。韩邦奇喜音乐,杨继盛从学。 35岁时,杨继盛升任北京兵部车驾司员外郎。兵部主官是尚书(部长),左侍郎、右侍郎(副部长,正三品)各一人,下设武选、职方、车驾、武库四司,主官是郎中(司长,正五品)一人,员外郎(副司长,正五品)一人。 到京第二年,杨继盛便和名将仇鸾冲突。 差点儿被亲哥打死 1550年,土默特俺答汗与明互市未遂,率军入侵,大同总兵仇鸾重贿使其绕过大同,直逼京城,仇鸾再以最早勤王的将领,得嘉靖信任。 仇鸾提议开放互市,杨继盛上《请罢马市书》,嘉靖看了三遍,说“继盛之言是也”,让严嵩、徐阶、仇鸾等八人聚商,结果杨继盛被下锦衣狱,“拶一拶,敲一百敲,夹一夹”,降为狄道(今属甘肃临洮)典史。典史是县令的佐杂官,无品阶,相当于吏。 去临洮,路费需五六十两,杨继盛拿不出来。有人劝杨继盛的亲哥帮助,亲哥说:“别人做官挣钱,他做官惹祸,便饿死从他。”杨继盛只好回乡卖地,亲哥竟“率三侄赶予趋于房上,兄及侄砖石如雨,予自房跳下奔逃矣”。 在临洮,杨继盛为百姓做了不少善事,被尊为“杨父”。 一年后,俺答汗再扰边,互市政策破产,时仇鸾已死,嘉靖下令开棺戮尸,重新启用杨继盛。严嵩与仇鸾有隙,遂一年四次提拔杨继盛,至北京兵部武选司员外郎。每次升职,严嵩必叙己功,希望杨继盛成他的私党。 杨继盛不知如何拒绝。妻子张贞说:“奸臣严阁老在位,岂容直臣报国耶!当此之时,只不做官可也。” 出乎意料,杨继盛上《请诛贼臣疏》,弹劾严嵩,时进京才一个月。此前桑乔、胡汝霖、谢瑜、沈良材、童汉臣、王晔、周依、厉汝进、沈束、徐学诗、沈炼、王宗茂、赵锦曾数弹严嵩,两人降职,一人被杀,其余被罢官。 杨继盛可能以为最多被罢官,可他文笔犀利,“海内传录奏疏,至纸为贵”“由是天下益恶嵩父子矣”。 碰到皇帝的敏感神经 美国哈佛大学藏有《请诛贼臣疏》手书稿,涂改多,与通行本差距较大,或以为伪,学者陈智超认为,它可能是草稿。可见,杨继盛曾反复斟酌,仍有两误: 首先,误判嘉靖。嘉靖表面信任严嵩,其实“不尽信其言,间一取独断,或故示异同,欲以杀离其势”。嘉靖自认为掌控了严嵩,骂严嵩等于骂嘉靖。 其次,误触敏感议题。看了《请诛贼臣疏》,严嵩立刻指出其中“或问二王,令其面陈嵩恶”有问题。杨继盛本意是,大臣不敢说严嵩,可向藩王求证。可嘉靖原是藩王,明武宗早逝且无后,意外登基,对大臣交接藩王特别敏感。 嘉靖继明武宗位,应视明武宗为父,可他的亲生父亲怎么算?亦称父,则藩王与天子享同等待遇,引发“大议礼”,嘉靖从此与群臣对立,严嵩成连接双方的唯一通道。放弃严嵩,需重建与群臣的关系,成本太高,不如牺牲杨继盛。 杨继盛因童年遭遇,难与权力更大者建立亲密关系,性格中有自毁情结。好友唐顺之曾劝他:“直前太锐,近于用壮;取必太过,近于浚恒(浚即深,浚恒即一开始就求深入),在《易》固有戒矣。” 嘉靖将杨继盛下了诏狱,杖责一百。友人送来蚺蛇胆,服后受杖不痛,杨继盛慨然说:“椒山自有胆,何用蛇胆?”酷刑后,“臀肉尽脱,股筋断落”,杨继盛昏死两日,醒后用碎碗片割去腐肉,深可见骨,始终未发一声,狱卒无不震撼。 杨继盛受审时,“观者如睹,争欲一见颜色,至拥塞不能行”,连太监都“鼓舞称赞,而骂严嵩老贼者以万数”。 行刑时间严重违规 嘉靖知杨继盛是忠臣,两次年度清理积案均未杀。 1555年,抗倭将领张经、李天宠被诬告,嘉靖误信,令尽快处决,严嵩趁机将杨继盛的名字也放在名单上,因为严嵩知嘉靖自视甚高,易被激怒。果然,嘉靖批准了。 据学者陈建国考证,杨继盛死于十月二十九日,乃“停刑之日”。据《明史》,“初一、初八、十四、十五、十八、二十三、二十四、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凡十日”应停刑,但“过限不行刑者,各杖六十”,狱方赶时间,将杨继盛杀害于西市(今西四附近,处决官吏之地),杨继盛时年仅40岁。 行刑前,妻子张贞曾上书,愿代夫死:“倘以罪重,必不可赦,愿即斩臣妾首,以代夫诛。夫虽远御魑魅,必能为疆场效死,以报君父。”无人递交给嘉靖。 就戮前,杨继盛给妻张贞,子应尾、应箕留了遗书,3000余字,无一涂改,生僻字还注了音,可见从容。他叮嘱张贞:“勿从死。”“盖当死而死,则死比泰山尤重;不当死则死,则无益于事,比鸿毛尤轻。”可被杀当日,张贞也自缢了。 杨继盛的诀别信动人心魄,但提到家奴麹钺时,称当年用四两银子买来,如守本分,给20亩地养老,如想离开杨家,即按卖身价索息,一两银子年6钱,使他无法赎身,免其他奴仆学他。 7年后,严嵩倒台,直到11年后,明穆宗继位,杨继盛才被平反,仅追赠四品官。天启三年(1623年),保定巡抚请为杨继盛造坟(此前是友人草葬,无祀典),以年代久远被驳回,经叶向高力争才成功。 可见,明廷对杨继盛并不感冒。 老百姓托起杨椒山 与岳飞一样,杨继盛也是先被民间肯定,才被皇家认可。 严嵩一倒台,传奇剧《鸣凤记》便风靡,有杨继盛灯下写弹劾严嵩奏章一节,杨氏祖先亡灵畏祸,吹灭灯烛,杨继盛让夫人掌灯,表示“贪生害义即非烈丈夫,杀身成仁终是奇男子”。该剧还刻画了夫人为杨继盛而死的场景。 明代戏曲评论家毛纶说:“读凤州《鸣凤记》而不下泪者,必非忠臣。” 东林党人视杨继盛为榜样,左光斗被捕时,自励说:“自古皆有死,唯椒山得其所。”后人指责杨继盛愚忠,其实杨继盛曾说:“某以言得罪,宜绝口不言天下之事,但闻穷民病苦之状,若割心肺,日夜忧思,致废寝食,故有欲默而不容忍者。” 杨继盛非为一家一姓,而是为天下苍生。百姓当然知道谁对自己好,可明代统治黑暗,他们无法表达自己的声音,只能用戏剧、口碑、神话忠臣等表达,这绝非愚昧。敬仰忠臣,仇视奸臣,因为百姓没有选择权,而他们最卑微的渴望,也常落空。 杨继盛呈现了传统儒家人格中最光辉的一面,鲁迅先生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杨继盛当之无愧。 乾隆五十年(1785年),清廷在北京建杨椒山祠,但它能成文化地标,还是民间力量。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松筠庵住持心泉募捐扩建书房,可纳百人,书法家何绍基题名“谏草堂”,从此成清流据点之一。 四百年文脉不可断 1895年,康有为集结1300余举人,联名上书光绪帝,即“公车上书”,康自称发起地在杨椒山祠。 其实,杨椒山祠装不下这么多人。姜鸣、茅海建等学者考证甚详,康有为非“公车上书”发起者,亦非组织者,相关记录皆出于康有为师徒之手。但1.8万字的《上清帝第二书》可能写于杨椒山祠,康有为试图打扮成杨继盛式人物。 作为清流据点,杨椒山祠中有胡季堂撰文、刘墉书丹的“杨忠愍公塑像纪事碑”、李鸿藻摹刻卧碑二石“杨忠愍公手书遗嘱”附题跋;张之万撰文、胡景桂书丹“重修松筠庵景贤堂记”等名碑。 何绍基请篆刻大家张辛将《谏马市》《劾严嵩》二疏稿刻石,一年乃成,张辛“殚竭心力,遇涂乙混淆及楮墨霉毁处,侧睨凝谛,背裂泪出”,劳累过度,竣工后3个月便病逝了。 正因一代代人仰慕忠义,呕心沥血,始成杨椒山祠之美。1915年,日本学者中野江汉到杨椒山祠,在《北京繁昌记》中,他写道:“有一风雅之古亭,曰‘松筠庵’。”“院落风雅,回廊蜿蜒,别有趣味。” 1937年初,政府整修杨椒山祠,或有表彰忠臣、振奋民气之意。日军常以毁坏文化机关,打击国人抗争意志。在上海,日军炸毁商务印书馆,在北京,则炸毁了杨继盛手植古槐(存疑)。到1942年时,杨椒山祠几近荒废。 杨椒山祠既是历史见证,又是善政、忠诚、爱民的纪念碑。在它身上,寄托着古老文明重建精神家园、重振辉煌的梦想,愿“活化”后,杨椒山祠仍是庄严神圣之地,而非嘈杂、怪诞、夸张的车马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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