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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会借的车被扣了，起因是车上装了一个氧气瓶。那氧气瓶是刘小会从一个哥们儿的哥哥哪儿借给妈妈用的。妈得了肺癌，早有了积水，喘不上气儿。自从去年秋上检查结果出来，他的心一直坠着块儿石头似的，睡觉翻身都疼。
4 E- {% K* l" ^# x& N2 ]过了春节，没断了往医院跑，三张存折剩下一张，磨得不成样子，磁条都没了。银行的小姑娘说给换一个，他没同意。反正早晚也得取出来给妈看病，换个新的浪费。 7 A+ T2 s5 c3 _. ?3 l; H
存折上的钱越花越少，妈要强，总是拦着他跟别人手心朝上去借。 ! @2 \- ^$ D. z+ h# V. }
医院又下了病危通知，医生征求他的意见，是否进ICU，他摇了摇头，声音很低，牙缝儿里挤出俩字：“不去！”他知道进那里很贵，预存的那点儿费用支撑不了两天。 ! ?3 }5 A# K- p2 _% B7 ]& b# B
妈原来的单位黄了，社办企业，说工人不是工人，说农民又不是农民，没种过地，户口没改。妈在那个企业里干了一辈子直到退休，每月有两百多块退休金。说是病了公家给报百分之多少，找了几趟，没人爱搭理，等同于没影儿的事儿，再也懒得去。 : v9 B2 t; P/ O/ C8 h% k& S
扣着氧气面罩的妈有点儿烦躁，老邻居二奶奶过来瞧，摸了摸妈的凉柴手，攥了一会儿。 C. F# z; C$ I D! n
二奶奶招呼刘小会出了病房，对刘小会说：“唉~~，预备着吧，买套装裹放床底下，冲冲兴许能过去。”刘小会没敢抬头，手捻着兜里不多的二三十块钱，那钱，沉，掏不出来。 5 `0 c x; X# A
瞧着身上插了各种管子的妈呼嗒呼嗒捯气儿，刘小会憋闷，简单跟过来换他的妹妹妹夫交代几句，逃出了医院。 ! l% y" v( y4 {7 m: w
坐在门诊门口的台阶上，想抽根儿烟，摸遍了兜儿，一个皱巴巴的空盒儿，扔了，想起里面还装着个打火机，走过去掏出来，烟盒进了垃圾箱，腰儿都没直，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9 z* y' i$ B4 @' v
打着，灭了，再打着，又灭了，他跟那个廉价透明的打火机要主意。
1 s* n; X. X2 J; U$ ^# e“回家，接妈回家！”直到火机发烫最后一点儿气体燃尽，刘小会才下了决心。 9 q0 S% v+ f, \ n/ Z/ k- d L$ g
从老六哪儿借了面包车，找了哥们儿的哥哥借了氧气瓶装车上，人情过后还。
1 ]9 B' m( h4 Q2 w! n快到家了，为了抄近儿，刘小会想从河边儿桥下走。
# v& O2 }% t6 Z, T; y$ ^下了高速走辅道，到桥边儿被两个穿墨绿色制服手拿对讲机的人给截住了，不像警察。 & m8 J1 E, v1 L$ Y- K# F
驾驶本、行驶本隔着窗户递过去，其中一个透过摇下的玻璃往车厢里看了一眼，另一个拉门坐上了副座，伸手拔下车钥匙。 6 r# T. C2 K* d0 i `
刘小会跟着拔钥匙的人来到停着的一辆执法车边上，车里坐着个人在一张纸上写字，最后让他签名，并写下了‘情况属实’四个字。 $ m" E' H8 s% w; @1 J: z
钥匙没有交给他，驾驶本行驶本被裹在两张粉单子中从窗户里塞给他。他懵了。 : C/ p% J2 M2 p6 _
追着问截他的那俩个人，人家正忙着截别的车爱搭不理。 R' z; t8 i9 ^; d4 ~# i
一个身着便服的人被对讲机喊过来钻进车里，要把车开走，刘小会追过去拉住门子，想问问清楚。开车的比穿制服的恶，“躲开，别耽误我执行公务，有事儿找他们说！”
/ C' A# _0 z6 r1 h2 [0 f刘小会没了主意，又来到执法车旁，跟里面的人打问详细。里面的人从刘小会手里抽出一张单子，点点，说：“去队里，电话，地址，都有，不明白，打电话问！”刘小会这才想起看看单子上写的字。 7 S: i( w, R, A7 `; f0 ~% }; K: x1 a
字迹很乱，有点模糊，看不大明白，大约就是说他违反了道路交通法第多少多少条。 ( T5 T; k6 \# v, u7 {
刘小会知道他们肯定要罚些钱，追着问，没人告诉他。 ' Z0 e& z5 ^& \; P
街边报亭子给老六打了个电话，老六赶过来，那些执法的人业已开车走人，到了停车场，停车场的保安告诉他们扣车是因为车上拉了危险品——那个氧气瓶。 7 y- O+ {7 |- T6 M
下午去了执法队，坐公交去的，路上随意吃了口东西，老六买的。 7 T: I7 b* E$ S( h: G! N
执法队门口有很多人，一拨儿一拨儿进去处理问题，门口有保安守着。 - y) t6 a- q5 y0 y; h5 ^
挤进大厅，把单子驾驶本儿递进窗口，里面的人看了看，讲了一大堆法制，罚款一万，怎么也不听刘小会解释。 " \& H* w* Z# H% D
老六铁青着脸跟刘小会钻出那个污浊的大厅，掏出烟，俩人点上，对望着。
; Q( `1 @' Y& c0 v& T% s% g$ i( _“兄弟，别着急，肯定不会没商量，我去找找人，真的不能少，车，不要了！”老六挺仗义地说。
/ P2 T# H" u$ d* i, O" [0 ?8 ^“别介，你指着它拉活儿养家呢，六哥！” 7 w1 @% E, }' q
俩人又走进停车场去看了看那辆面包车，好好儿的停在那儿。别的车一下子又多了不少，金杯，卡车，狗骑兔子挤得满满当当。 . W( c& Z2 }7 _
老六找人去了，刘小会顺着河边儿走走停停。
$ ]3 r- X4 b: C/ b+ B K“一万，一万块！”刘小会心里不停地念叨，踢着脚边的石头瓦块儿，他希望有一摞钱埋在哪个土包之下，捡起来，交给他们，取出车，把氧气瓶扛进家门放在床头边上，陪着妈走完这一生当中的最后几天。
; ] `; R. i% E: F& ^钱，医院要钱，执法队要钱，停车场恐怕也得要钱！钱就是个孙子，而人呢，是钱的孙子。没有，驴一样转磨！心里骂着，削去钱堆上的一层薄薄的土，他有了点错觉，忽然觉得那是别人的事儿与自己无关。
- h5 ?5 X# S% H- G6 j一只手，一只肉手伸进他的胸腔里抓挠，饮料瓶子一般嘎巴嘎巴响，流血！
! Y T5 W/ A: x1 B想着医院里喘气儿的妈，陪着妈老实本分下了岗吃低保的妹妹妹夫，靠拉黑活儿养家的六哥，没喜没怒的执法者，狗横狗横的停车场，刘小会不知道该恨别人还是自己，他怀念跟妈妈妹妹围着矮桌吃饭的那些日子，棒子面儿掺了榆皮面儿，干菜馅儿团子，有咸菜，喝开水。
+ g# h$ ^0 S6 e7 e0 r" W5 t初春的北京，绿色潜伏了一冬，不知不觉的，放了出来，约略带着一丝咸苦。罩着刘小会，罩着医院里剩下半条命还死死扒着生命的岸不肯放手刘小会的妈，罩着这座城市里形形色色或欢乐或悲伤的大人和即将成为大人的孩子，罩着那些游走于白日黑夜啥都不再害怕不再焦虑令人羡慕的鬼魂们。 1 a6 w) e S' W9 N- D(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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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一个小事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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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凤武和孩子隔桌儿坐着，瞅着儿子狼吞虎咽吃麦香鱼汉堡，拔了吸管儿咕嘟咕嘟仰脖大口喝着可乐，心里透着痛快。
6 d! j* q; \8 } r" V/ a十七当兵，苦熬苦挨，从小兵到士官上军校，副排长排长，副连正连副营一路干下来，结婚，养孩子，家属随军找工作，买房子交首付，给孩子找幼儿园、小学校，每一步都有些踉跄，努着劲儿做。一个车皮拉过来的二嘎，五年，脱衣服回了家，现在不是开铲车挣吃食，一个乡下孩子，到今天，知足！
5 s' U8 u) d6 G: L幸亏房买得早，在北京房价大涨之前。转业费没捂热就手儿给了银行，不差太多，留点儿慢慢晃着还也快还完了。 / X3 e" C o, ?" }$ ~
两年了，转业整两年。媳妇孩子没少跟着吃苦。本来没啥积蓄，不能象其他战友那样托着门路往好单位里挤。听天由命，分到哪儿算哪儿。 / L& t$ p7 i0 s7 K2 ?
这单位，稽查大队，还不错，该上班上班，该下班下班，搞好自己一摊子事儿，多陪笑脸儿少说话儿，到哪儿也不会错。
1 U% I6 S1 s7 I4 }0 B# L, M% | w; ^要说还是部队好，地方上的好些事儿说不清楚。比如跟自己一屋坐对桌的小刘，从没见他正经上过班，自己要是不给他擦，桌子上土厚得可以种葱头。大结巴说话，人家那才是老~，老~爷——老爷庙的匾——挂着，没事儿轻易不露面儿。姑姑有能耐，嫁了局长，用小刘甩咧子的话说：“天生自由惯了，谁管跟丫谁急，瞧不顺眼，往出调我呀，公、检、法哪儿的局长出缺我都去，要是没这能耐，趁早少逼逼！没挣你们家的钱，共产党给的！还甭弄不弄跟我拿制度说山，都是人定的，你们他妈的的成天大吃海喝我没咂一筷头子，再不让自由自由，混不吝，翻车！” 8 E) E% }8 P9 x" U
管后勤的王姐又是一个来派，谁当头儿跟谁起腻，从送菜的那儿找点儿小便宜抄几个新鲜草莓先要洗净了，倒点儿砂糖，屁颠颠小跑儿着给头儿送去，回来才倚着门框翘兰花指头捏着自己那份儿拿牙嗑。 ' B% N8 v% t4 R+ `0 Z. g) L
大学生钱丽丽不多说少道，正脸见谁都是笑眯眯，说话细声细语，来得快去的也快，背转身，笑容呱嗒撂地上，好似都是陌路跟自己不沾边儿。人家有道，交了个市局的男朋友，正管这一摊子，队长见了人家紧忙递嘻喝甭废话，每日下班，政委也得收起驴脸打开车门儿笑着叫“小钱，小钱，坐车走，我送送你吧！”
% v: f) ]. p J3 z4 E外勤组不如内勤舒服，空调二十四小时转着无冬历夏；电脑开着，可以炒股挣俩零花钱；电话随意打，出去开会领奖品旅游机会多。成天在头儿眼皮子底下转悠，要懂得夹着尾巴，头儿好脾气还成，哪天翻脸，来个霹雷也得顶着。从这上说，还是外勤好，自由！一个车四个人，只要搞好关系，也挺舒服的。上班儿换上制服，开车出来了，愿意干活呢，找个地方查车，不乐意干，扎哪儿玩牌睡觉也没谁知道，到点儿回去就成了。 ?9 _- B0 K, g* ~. x
最近有点儿紧，刚开完会，强调作息纪律，下了任务，一个车组每天必须完成多少，直接跟奖金挂钩儿。
' `4 \# u4 l: A% A2 w9 @李凤武喝了一口可乐，把装着鸡块的纸盒往孩子跟前推推，撕开一盒酸甜酱倒在纸盒儿的盖儿上，怕孩子蘸不着嘴里没滋味。 9 ?4 \& A- ^' I! O3 O
电话来了，餐厅里背景音乐有点儿大，听不清楚，“喂，你等会儿！”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摸了摸孩子的头，硬硬的头发有点扎手。 1 _5 G/ \" {1 O& j0 J0 D
到了餐厅外面，听清了，同组的大刘打过来的，告诉他昨天扣的车有个车主找过来，是大刘邻居同学的一个表哥，北京人，靠着跑黑车挣钱。那家邻居跟大刘他妈关系不错，老一块儿玩儿牌。大刘问昨天的单子交回队里没有。 9 K' R: A$ U( X5 i ?2 o& _, f3 E# w
“交了，小霍回去就扔窗口里了，你往队里打电话问问，没入电脑就好办！”
$ T* J4 L8 T- z J李凤武十岁的儿子正往嘴里填最后一把薯条把腮帮子撑得精薄，显出一个大写的O形唇，电话又打过来。 A: D2 E, x: J
“入了，伙计！那帮孙子，吃了春药赛的，什么时候这么积极过，他妈的！”
3 o' v' n( q' |“别急，别急，想想办法！”孙凤武安慰大刘。心里说：“该，你大爷的，上回跟你要辆车，瞧你丫那不开面儿的劲儿，直说是战友的老乡，还黑人家，吃喝再洗桑拿，两千多，该！”
/ B* O7 [9 P% p6 l* X$ ?7 K* ?7 N“你在哪儿呢，我找你去！”大刘在电话里急火火。
' ~- I6 n. y6 a/ e# P) y7 f3 t“带孩子去上课，半道儿吃点儿东西，然后去给老人扫墓！”
3 M3 W7 p. g% [- m1 \' z“赶紧得给办喽，我妈哪儿催死我了！”大刘又说。
' c" O; \, V3 d* X' l“哪辆车呀？”李凤武问。
7 S5 e4 H: D6 P$ k“拉了一氧气瓶的那辆！” # V: N% G9 v. p- |4 ]. [
“那不是你让停车场的人给开走的呀！当时我还说呢，没别的东西，要不然算了。”“你说什么来着，蚂蚱多了也是肉？忘啦？”
# {) ?* F0 P' F( J! @" U+ I0 H“行啦，行啦！谁知道呢，司机也没提谁！” 6 a0 a- {4 v2 O* B! B9 I
翻了翻倒扣的纸盒，李凤武确认没有整块儿的鸡肉落下，捏了一粒大点儿的碎屑放嘴里口香糖一般夸张地嚼，下巴颏肩膀夹着电话，领儿子往外走，“找队长去，找队长好好说说，兴许能少罚点儿，都有个交代得了，执法队又不是你们家开的由你说了算！”
1 o; f$ C$ h- \2 t! l( _“他能信哪？这他妈世道，我跟他直接说，他能信才新鲜呢！” & U3 c) [1 c3 a% R) s1 n
“刚调来，怎么不给兄弟们点儿面儿啊！？”李凤武嘬着聚在舌尖与下齿之间碎屑的咸淡味儿，啐了一口，说。 ; W- O3 T) d; r8 A; y, B- m
“咱俩一块儿去说说咋样！”大刘有点儿哀求。
8 X% K# O+ d2 K! k$ P“成，我送完孩子烧完纸，到队里找你！”李凤武降下车窗，冲停车场过来准备收费的管理员取出那个写有稽查的通行证扬了扬，挂倒档，走了。
2 Y/ e# f ^$ x9 D9 e“去哪儿，爸爸？”李凤武的儿子问。
4 g8 l! {% a9 t+ A7 }“回家呀，还能去哪儿，你妈在家等着，说好了今儿晚上吃饺子！你先把辅导班的作业做了，玩儿会儿电脑，爸爸睡个觉，啊~~，俩礼拜都没休息了！”
* b* q2 a0 x) ^& A1 G晚上八点，饺子就酒刚喝完一口的李凤武歪在沙发上举着遥控器选台，大刘的电话打过来。李凤武按了静音，竖起食指冲老婆孩子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接起来。“到哪儿了，李哥！” 1 @' M0 z9 l3 [
“堵着呢，上坟的人真他妈多，八达岭高速！” , E6 y; ` y+ Y0 H/ L j/ f
“队长还在哪，今儿不是他的班儿啊？”
l- v: q) x5 ~6 L7 h. L" U“在，你快点儿过来呀！”
6 S7 s2 ~. d" b; Z1 c- c# N“走不动啊，兄弟，要不，要不你先去跟他说说，明一早我上班再找他！” 0 y8 Y3 n( @' {; W" N: N9 X
“不成啊李哥，队长刚来，谁都知道要车后面那点儿猫腻，平时工作干得都挺好，因为这么点儿事儿，把我在他眼里的印象弄坏了咋办？！”
, W( `! ?/ j Z7 O" G“为你老妈，孝子，一单位，谁会那么想你啊，去吧，看这劲儿，没有俩钟头我进不了市区！” 3 X. ], ]$ j6 }1 I
挂了电话，打开静音，电视里正演动物世界，成群结队的角马随着水源地的变迁而迁徙，跃过的大河里飘满了被鳄鱼咬死被狮子杀死被水呛死的角马们的尸体，黑压压盖住了河面。 0 F' @0 a4 @9 t. q8 C
谁的急谁着，谁的菩萨谁拜。天上有雷，地上有良心，都是泥儿捏的，行走在这两者之间，一不留神即刻就会成了分母。 + z" R: n! s4 n$ S/ {6 A8 ~
“明天中午得请请大刘，让姥姥姥爷受点儿委屈，编排一下，给他们往北京移移坟，就说在北山哪个公墓里，远点儿说。哪个公墓呢，早晨起来别忘上网查查。” 5 I. c2 y) ]$ _% h4 P: f
翻身即将入梦的李凤武心里说。 | 
发表于 2009-4-13 09:55:00
发表于 2009-4-13 14: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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