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网2月14日讯(微观中国报道)冬日的北京,阳光投在钟鼓楼东南角一块尘土飞扬的空地上。这里的拆迁在四年前已完成,最近却因艺术家方振宁的微博,引发轩然大波。计划中的时间博物馆因此暂停。
但钟鼓楼下的老百姓关心的是另一场拆迁。它已近在咫尺。
三个月前,一纸名为“东(城区)政房征告字(2011)第1号文件”的公告,贴到了鼓楼湾胡同口。公告称,东城区人民政府拟在北起豆腐池胡同,南至鼓楼西大街,东西至钟楼湾胡同两侧征收房屋。公告列出了征收房屋的门牌号——紧邻钟鼓楼广场的一圈。
“它们都会被拆掉。”著名胡同保护专家华新民痛心不已。
这是钟鼓楼广场恢复整治项目的暖身。此后,场地建设、景观营造、绿化照明等,将由北京东方文化资产经营公司进行。这家公司主营文化地产,负责过玉河恢复工程。有规划界人士曾就此提出:恢复历史水系,是否需要大规模拆迁,再建仿古四合院、高端会所。
华新民也质疑“恢复”二字。钟鼓楼广场当下的格局跟清代并无二致,如果人为拓宽,她认为不是“恢复”,而是破坏。钟鼓楼一带由原住民、老字号形成的独特人文风貌,将因此受到不可修复的损害。
爆肚任:老字号的人情味
“钟楼湾胡同68号”——看到公告上的门牌号,任志忠的心一下子变得拨凉。那是他家老店爆肚任的店址。尽管改造的消息在两三年前已经传开,但当它确确实实出现在白纸黑字上,任志忠仍然受到猛烈的一击。
任家对于改造的记忆并不陌生。19年前,他们就在钟鼓楼广场上搭建的简易房里卖爆肚、豆汁、褡裢火烧,周边围着四十多家小吃大排档,热闹非凡。排档之间可以随时互通有无,“加两块钱,就可以坐在一家店,吃到其他任何一家端过来的小吃。”任志忠年近六旬的父亲任志强回忆。1999年,为兴建停车场,发展钟鼓楼旅游,大排档被集体搬迁,大部分不知所踪。
爆肚任是惟一一家留下来的。它幸运地在旁边的钟楼湾胡同找到了店面,摆脱了流离失所的命运。更幸运的是,店面租金低廉,很好地控制了成本。时至今日,同等地段的店铺租金已涨到了每月1万元,爆肚任每个月的房租却只有4千元,不到前者的一半。任家与房东甚至没有签署过任何租房合同,却经营得安安稳稳,毫无纠纷。
这来自邻里之间朝夕相处产生的深厚情感。任家住在钟楼北边的赵府街胡同,出租店面的房东就是任志强多年的好友,彼此信任。来的街坊邻居大都是熟面孔,一进店就开始亲热地唠嗑。有的老人独自前来,点一盘麻豆腐,店里索性不收钱。
但这一切很快就将不复存在。在北京东方文化资产经营公司网站的效果图上,这家老店的位置成了绿化带的一部分。
姚记炒肝:与鼓楼融为一体
除去首当其冲的爆肚任,附近的老字号,如鼓楼东大街309号的馄饨侯、311号的姚记炒肝,因为距离钟鼓楼广场稍远,暂时没有被列入征收名单。但居民们都听到了小道消息:公告涉及的只是一期工程,后续还有二期、三期。“馄饨侯和姚记炒肝可能保不住了,”一个街坊叹息。
姚记炒肝店的历史已经将近30年了。因为美国副总统拜登的一顿午餐,全世界都知道了这家小店,它成为了展示钟鼓楼人文风情的“窗口单位”。这里距拆迁后的钟鼓楼东南角空地只一街之隔,直线距离不过50米。
目前,店里熙熙攘攘一如往常,本地居民、外地游客捏着钞票排长队,然后在窗口守候热气腾腾的炒肝、卤煮和包子。但透过雾气覆盖的玻璃、不时掀起的门帘,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对街的灰墙。墙背后,一度是保留有元大都肌理的胡同、四合院,还开过一些餐馆,但是现在都被夷平,只剩裸露的褐土。
经营姚记炒肝的也是附近居民。姚记炒肝第三代传人姚龙告诉记者,自己家曾经住在地安门百货商场对面的辛四胡同,旁边就是什刹海。在新四胡同因城市改造被拆后,他颇有商业头脑的爷爷放弃了补偿的一套楼房,换了间距鼓楼只有30米的门面房。搁上三四张桌子,70岁的老人卖起了炒肝。
在一家人的用心经营下,生意顺风顺水。后来,炒肝店搬到了鼓楼拐弯处,成了离鼓楼东侧最近的一家商铺。顾客一出店,抬头就是鼓楼精致的斗拱、飞扬的重檐和钟楼肃穆的灰砖,底色是北京的蓝天。“要想吃炒肝,鼓楼一拐弯”的说法也传开了。时间一久,人们觉得这家店已经与鼓楼融为一体。
它逐渐成了老北京的一张名片,接待了马精武、雷恪生、韩善续、周润发、鞠萍、张越、迟重瑞等名人。日本、台湾、香港等地的电视台和各省地方卫视,都来这里拍特色小吃,背景是钟鼓楼。在江苏卫视的《非诚勿扰》里,一个胖胖的男海归甚至告诉相亲的女方:“咱俩要能成,我带你去北京吃姚记炒肝。”
真正让小店知名度到达顶峰的,是2011年8月美国副总统拜登的到访。拜登走后,要求采访的媒体打爆了店里的电话。在这以后,小吃店接待了越来越多的外籍华人,尤其是祖籍北京的华人。到鼓楼吃姚记炒肝,是他们回国后的第一件事,以此寻回童年的北京记忆。
老字号:我们不想走
华新民《为了不能失去的故乡里》一书中写道,20世纪初,法国诗人谢阁兰向音乐家德彪西去信,讲述自己的中国之旅。他先经过了英国式的香港,接着是美国式的上海,德国和英国式的汉口,直到坐上开往北京的火车,30个小时后,才发现自己真正终于到了中国:“北京才是中国,整个中华大地都凝聚在这里。然而不是所有的眼睛都看得到这一点。”
谢阁兰寄出上述信件的一百余年后,北京的城墙消失,四合院也因城墙被拆裸露在外,失去保护,被大量夷平。外国建筑师离奇的设计、千篇一律的玻璃幕墙办公楼和仿古四合院,则四处开花。
只有钟鼓楼还完整留存着老北京城的气息。春天一到,绿树逐渐成荫,鼓楼在树丛中露出一角,夕阳西下,格外动人。夏天,居民们在钟鼓楼广场的树阴下支张桌子,打麻将、扑克,下象棋,晚上就在广场上跳舞,周围弥漫着生活的气息。有文保专家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这里的街区至今保留着老北京的传统生活方式。
即将到来的改造打破了这种平静。居民的心情异常矛盾。走的理由俯拾皆是:住房狭小,年久失修,一下雨就漏,上厕所得出家门……“喊保护的专家都有大房子,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他们来住住看。”一家四口蜗居17平米的赵慧敏愤愤不平。
但留的理由也同样多。迁移到远郊,上班、就医和子女读书成了大问题。“怀柔?等救护车拉进城,都死了八次了。”钟楼湾胡同的一位老大爷摇头。
更重要的是,他们数代生于此,长于此,有熟悉的人际交往圈子,以及钟鼓楼和北京老字号的共同记忆。一旦离开,这一切都被活生生切断了。早前搬走的老北京偶尔回姚记炒肝店怀旧,会说起自己现在一年只能来一两回,平时想吃顿炒肝都难。
两股力量来回撕扯着钟鼓楼下的居民,让他们分裂成不同的阵营。
但对于钟鼓楼下的老字号,答案毫不犹豫:留。
它们看得很明白。在北京的历次旧城改造中,搬走的老字号无一例外地遭遇了难以挣脱的困境——异地经营,生意一落千丈。原址回迁,飙涨的租金无力承担。
前门改造时,12家老字号搬到了后海的九门小吃,经营成本迅速增加,被游客抱怨“太贵”。 去年,在年管理费骤增2万元后,不堪重荷的奶酪魏、爆肚冯、马记月盛斋等8家老字号宣布撤出,部分小吃就此断档。
身边也有前车之鉴。任志强记得,鼓楼东南角曾有一家著名的回民小吃店。那里被夷平后,它最终不知去向。
鼓楼以西的地安门外大街三号,有一家湖南菜馆“马凯餐厅”,同为历史悠久的老字号,接待过田汉、齐白石、启功、欧阳予倩等名人。餐厅的大厨当过国家领导人的厨师,开业剪彩人是梅兰芳。2004年鼓楼地区改造,餐厅搬迁,名气一落千丈。媒体曾报道,马凯餐厅将原址复建,但那片土地至今空置,一如拆迁后的钟鼓楼东南角。
2010年,钟鼓楼地区入选美国《时代》周刊“消失前最值得一看的地方”。“如果居民都迁了,跟中轴线不可分割的、代表北京文化的产业都拆没了,改造还有什么意义?”一位老街坊反问。但显而易见,这不取决于他,也不取决于老字号的经营者。
目前,姚记炒肝将要拆迁的传言已经在网上传开,很多网友计划来吃“最后一碗炒肝”。而情况更加危险的爆肚任,正在努力呼吁停止改造。
“我们不想离开这里。”任志强言语间流露出深深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