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车沿京藏高速北上,或乘坐京张铁路列车,都会经由一个叫做南口的地方,这是京郊平原与燕山余脉交接的地方。但凡长城的关隘,常常都以“口”来冠之,诸如张家口、喜峰口、古北口等等。出了南口就是居庸关,就是闻名遐迩的八达岭长城。
从这里开始,渐渐地峰峦起伏。今年雨水多,7月,乔木和满山的灌木已经覆盖了远远近近的沟壑。细雨之中,除了偶尔的几声山雀鸣啼,这里的山林静悄悄。
但是有谁知道,76年前,也是这个时候,这里却是一派金戈铁马,炮火轰鸣。继七七卢沟桥事变之后,8月8日至26日,中日两国军队摆开阵势,在这宽阔的战场上展开了一场血与火的厮杀。上万中国热血男儿,为了抵御外敌的入侵,永远地安眠于此。时光周而复始,朝而复夕……
直到有一天,杨国庆打破了这里的静谧。
1 户外登山发现南口战场
第一眼见到杨国庆你就会发现他符合你对一个户外登山爱好者的所有想象:个子不高、精瘦、黝黑。
杨国庆今年50岁了,熟悉他的人都叫他老杨,圈子里的人都叫他“老山羊”,因为他擅长走山道,而且性格柔和。老杨是个地道的昌平农民,出生在昌平西北15公里的长陵镇下口村。从这里再往西北6公里,就是明成祖朱棣的长陵。在他的记忆里,村里人津津乐道的是十三陵的传说。
“没有人给我提过战争,就像它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老杨喜欢历史,尤其喜欢抗日战争历史,对发生在北京附近的所有大战役几乎都能说上来,然而对于家门口的南口战役却从未知晓。
1994年,从单位“下岗”的杨国庆,在医院被查出患结核性胸膜炎。病愈后,他进过修理厂,开过车。1999年,三十好几的他,揣着积攒下来的钱在昌平开了一家小熟食店。几年的苦心经营,生意逐渐有了起色。
“生活安定下来,我就觉得心开始变野了。”为了锻炼身体,也是因为爱好,老杨开始了户外登山,成立了登山俱乐部。
一次偶然的发现,增添了他户外登山的意义。
2005年5月,正是百花盛开之时,老杨和几名俱乐部成员来到昌平西边50公里的长峪城。老百姓习惯把那里叫做黄花坡,在长城沿线地图上,这个位置标注的名称叫高楼。
登山途中,老杨发现山梁上有一片接连在一起的、极为明显的人工壕沟,具有几分军事知识的他觉得这些沟沟坎坎很像是工事。到了海拔1400多米左右,有一个平台,大家停下来休息。无意中,老杨在背后的长城墙体上看到了许多不规则凹坑。老杨想,由于岁月的流逝,长城上自然或人为造成墙体部分城砖破损、脱落很正常,但是超过一人的高度再有这么多坑洞就不对头了,常人不可能踩着凳子、梯子去创这些坑。凭直觉,老杨觉得这些应该是枪或炮击的弹孔,但不知是作战还是演习时留下的。这时候的他对南口战役还一无所知。
第二天下山时,老杨找到了山下村子里的老人。一问才知道,这里曾发生过战争,知道是打过日本鬼子,还是一场大仗。
老人们的话印证了杨国庆的判断。这件事情从此萦绕在他的心头。回来后,老杨跑到昌平区档案馆查看《昌平掌故》,才知道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场震惊中外的战役——南口战役。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7月29日、30日,平津相继失陷。日军为了占领山西、沿平绥线西进。以铃木第十一混成旅团、酒井第一混成旅团、川岸第二十师团一部及板垣第五师团等约7万人,杀气腾腾地进逼南口。中国军队第七集团军所部汤恩伯第十三军、高桂滋第十七军等6万余人,则奉命沿南口长城战场迎击。这场攻守战从8月8日日军进攻德胜口,到9月1日中国军队撤出横岭城、镇边城,历时20余天。中国军队以伤亡33691人的代价,歼敌15000余人。
南口战役是抗日战争初期北战场的一次重要战役,它迟滞了日本西进南下的计划,破灭了日本军国主义者3个月灭亡中国的梦呓。中国军人在武器装备落后的情况下,以血肉之躯,以战斗到最后一人的英雄气概,拼死坚守。战后,中国共产党中央机关报《解放》周刊短评说:“不管南口阵地事实上的失却,然而这一页光荣的战史,将永久与长城各口抗战,淞沪两次战役鼎足而三,长久活在每一个中华儿女的心中。”
2 老杨和他的2000多件“宝贝”
2006年春天,杨国庆参加了一个赴东北寻找抗日联军遗迹的活动,十几天的时间,走访了吴同河、白山黑水一带,寻找抗联的遗迹。
一边寻找,老杨一边寻思:东北抗联的战士当年在深山密林打鬼子,现在追忆抗联的历史、寻找遗物,我的家乡昌平南口也有一场大战,我也应该去寻找这场战争的遗址,追寻这段历史。虽然我个人能力有限,很难写出理论性的文章,但是寻找遗物、寻找见证人我是可以做的。
回到北京后,老杨拉上一个朋友,买来金属探测器,从2006年夏天开始,踏上了他的探访南口遗迹之旅。
让老杨兴奋的是,走到长峪城半山腰上,一下子就挖出了十几个子弹壳。第一次探测,就小有成就。这更加坚定了老杨的信心。
探寻带来惊喜,探访的工作又是繁复和精细的,由于没有更多的资料,也没有见证人指认,老杨只能采用最基础最原始的办法,在周边的村庄边走边问,只要知道一点信息,老杨就到实地探测,冤枉路走了不少,但是成果也着实不少。
如今,在老杨自办的地下展室里,放着大小2000多件展品,大多为自己探寻所得。这些物品按照南口战役的各个战地分别归类,同时还附上挖掘时候拍下的照片和采访日记。
对于这些探寻来的“宝贝”,老杨可谓是如数家珍。
他打开了一个档案盒,拿出一具陈旧的防毒面具,讲起了在北七岭挖到这个面具的故事:当时在北七岭挖到的是一组军用品,包括防毒面具、机油壶,还有牙膏牙刷、筷子等。通过这组用品,至少说明了三个问题:
一是南口战役是有准备的。过去有一种说法讲国民党部队是仓促应战。可是从历史档案来看,中国最高当局在战前曾连发40多封电报,其中有5封电报提到防毒作战,挖出的这个防毒面具的事实,说明与日作战是做过比较充裕准备的。
由《陆军第八十九师特种装具损耗表》中更可以清楚地了解,战前八十九师配有“宁造防毒面具100面,意造100面,巩造3000面”,战争消耗分别为74面,67面和1220面。
二是战斗之激烈和残酷。时任中国军队十三军八十九师师长的王仲廉在写到南口战役时提到,8月19日居庸关一役,日军几次攻之不下后,“复藉坦克及炮火掩护,并使用毒气,突击我居庸关之南门,于是情况顿紧,几濒于危殆……是日战况,实属空前。”
八十九师参谋苟吉堂回忆南口战斗时写到:8月21日,敌先开始对我横岭方面总攻,当时敌分三方面进犯,其主力两股,每股四五千人,炮20余门……一由南石岭扑我黄泥洼,一由黄泥洼以西之高地进犯……唯我第四师十旅第十九团傅镜芳部扼守黄泥洼要口之一个营,为敌炮残酷轰击,且敌杂用不少毒气弹,致该营大部牺牲于阵地内。
三是说明日军的残暴。在侵华战争之初即违反了国际公约,频繁地使用化学武器。
防毒面具及旁边的日用品,也许就是中国军队一名年轻的士兵使用过的,而这个年轻的生命正是在这场战斗中逝去。由于工具所限,金属探测器无法探测出附近的遗骨,未知的过去只是一个推断。说到这里,杨国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无法忘记那场战争,愿逝者安息。”
2012年8月26日,老杨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
去年,昌平开始修缮长城高楼一带。因为有南口战役历史资料和经历者的记载和回忆,所以老杨清楚,那里一定能够挖到东西。一早,他就和相关部门打好招呼,如果发现东西千万要妥善保管。
果然,在高楼北第二个烽火台西北角的墙根儿下,工人们发现了战士的遗骸。老杨接到电话,心头一惊,一度以为是发现了一具完整的尸骨。如果真的是那样,老杨已经盘算着怎样给烈士作一个祭奠的活动。
赶到现场,老杨看到零零散散的烈士遗骨已经被收到一个棺材里,一共有126块。在老杨寻访战场的五六年间里,这是第一次在战役旧址挖出如此完整的遗骸,但是还无法断定这具尸骨是中国军队的还是日本军队的。
又过了半个月,老杨再次得悉,在遗骨旁边,又挖出了一枚中国军队的帽徽和军服的扣子。由此,老杨断定这具出土的遗骸为战死的中国士兵:第一,这枚中国的帽徽是在遗骨附近挖出的;第二,此地为南口战役重要战场;第三,遗骸是在地表下30厘米发现,埋得比较浅,不像人为埋葬;第四,遗骸散落在一平方米左右的面积,可以确定是同一人;第五,日军作战后一般都会对战死的士兵火化焚烧,不留遗首。
3 于营长的故事
近些年,每逢清明节,老杨都要到战地走一趟,尤其是要到南口战役羊台子阵地牺牲的于营长碑前祭扫。
查阅史料可知,1937年的那个夏天,羊台子河西阵地被日军占领,二十一师于营长奉命带领部队收复失地,阵亡。
一次,老杨去羊台子战地寻访的时候,在村里碰见了一个叫李连科的老人,聊天中听说了于营长的故事:
南口战役打响之后,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跑了,当年李连科只有六岁,他和他妈妈没走,留在村里。老人清楚地记得,当时来的部队战士头上的钢盔很奇特,像是后面有檐儿的帽子。据此可以判断这是英式装备的国军二十一师。
军队就驻扎在李连科家,也在他家做饭。他看见战士们把做好的米饭盛在水桶里,直接从窗户递出去,送到不远处的羊台子蚂蚁窝阵地。当时做饭用的都是柴锅,米饭烧好后,锅里还会留下一层锅巴,做好饭后,做饭的士兵都会把这层厚厚的锅巴留给李连科,这对于很难吃上米饭的孩子来说,简直就是美味。
仗打了几天后,陆续有伤员从战场上被抬了下来,停在李连科家房子的西墙根儿下,进行包扎救治。
一天,几个战士从战场上抬下一个阵亡的指挥员,这次他们没有把他放在西墙根儿下,而是把他抬进院子,放在碾盘之上,下面铺上了毯子,身上盖了一层被子。其中一个看似军官的人告诉李连科的妈妈,要把家里老人备用的寿材拿出来,埋葬这位长官。
李连科的爷爷是个木匠。那个时候有个习俗,就是老人要在身体还好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寿材提前准备好。现在既然部队的人要征用,他们便拿出爷爷为自己准备的寿材,和士兵们一起把这名牺牲的军官葬在了李连科家房后小河沟西岸的土坡上。这就是这支部队牺牲的军衔最高的指挥官于营长。
葬完长官,士兵们又继续打仗去了,谁也没有在墓地上做标记,更不用说留下碑主姓名了。现在房后的那条小河已经干涸。上世纪70年代,李连科的侄子在河岸上挖地,发现了几具遗骨。因为知道这里曾经是战场,也就没有太在意,又重新就地掩埋了。
史料加之老人的回忆,杨国庆确认这里埋的就是于营长。他说,虽然我们不知道于营长的姓名,也不知道他家在何地,但是我们在异乡给他竖一个碑,也算是对烈士英魂的一种告慰。于是他就这样做了。
每次祭扫时,老杨都要给于营长点上一支烟,洒上一壶酒。把八十九师师长王仲廉纪念南口将士的七绝再念上一遍:
宛平炮火擎天地,华北烽烟撼素秋。
举国军民齐奋勇,抗倭圣战起卢沟。
慷慨麾军赴察东,如虹士气贯苍穹。
旌旗耀日山河动,雪耻全凭一战功。
云台尘镇度雍容,南口歼倭士气雄。
辘辘回肠关子岭,麾军兀自任前锋。
孤军奋战守居庸,陷阵千旗挫敌锋。
漫说余生留虎口,拼得一死报元戎。
万全宣化旭楼空,横岭居庸固守中。
独木自难支匹厦,散输赤胆始孤忠。
4 丰碑永存慰英灵
在民族危难时刻,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中华民族的热血男儿用生命谱写了一曲壮烈的悲歌。每当来到这里,每当忆起往昔,崇敬的心情都会在老杨的心底油然而生。
重要的是让更多的后人知道。当年的一三九零高地,今天是一个前往八达岭途中的旅游点,这里的战争遗迹比较明显,出土的东西也很多,要是有个碑,应该会有更多到过这里的人,知道在这壮丽的山川之中,还曾经发生过一场大的战役。
2009年8月8日,在南口战役打响72周年这天,经过将近6个小时的艰难爬行,老杨和一伙“驴友”终于把刻有“迟来的丰碑”五个字的碑立在了一三九零高地黄花坡战场上。
八五零高地位于镇边城东南5公里处的昌平区马刨泉村西山沟里,边缘都是悬崖峭壁。1937年8月,中日两军在此进行了激烈的拉锯战,中国军队第四师二十三团、第七十二师四一六团将士阵亡大半,张治中的胞弟张文衷就是在这场战役中阵亡的。
为这些将士立碑,老杨也是酝酿许久。在走访战地的过程中,他发现当地人对八五零高地毫无概念,管它叫石猴岭。只有老人回忆,在前些年巡山植树过程中,曾挖出过头盖骨、腿骨等,可能是抗日将士遗骨。
经过近10次走访,查阅了大量史料,老杨最终确定了八五零高地的方位,并开始在亲友协助下筹备立碑事宜。
算上一三九零高地、八五零高地、于营长墓碑和横岭城横岭村纪念第四师和第七十二师阵亡将士的墓碑,老杨已经在南口战役的遗址上竖起了四块墓碑。
此外,他还亲手在狮子岭阵地、罗芳珪团阵地、八五零阵地和羊台子阵地刻了四块铭记抗日将士功绩的石刻。
“这回如果丢了南口,对于这一批阵亡将士,要想在南口山上立纪念碑,也只能希望在再度克复南口之后了。”说这句话的人,正是这场战役的指挥官,时任国民革命军第十三军军长的汤恩伯。最近,国家民政部重申了对抗日老兵政治上褒扬、生活上照顾的政策,这些官方和民间的举动都反映了人民对这些志士的爱戴和崇敬。也许,这都是汤恩伯没有想到的。
在寻访战场的时间里,杨国庆走了上万公里,收获了2000多件遗物,寻访了100多位村民,用坏了4个金属探测器,征集到的关于南口战役的资料摞起来有一人多高。老杨说:“台儿庄战役参战4万多人,伤亡7500人;南口战役参战6万多人,伤亡33691人。台儿庄战役纪念馆占地34000平方米,南口战役纪念馆会有吗?”现在不到50平方米的小小的地下室,成了他自己的“南口战役纪念馆”。
但是东西太多了,都没地方放了。老杨和昌平区档案馆联系,得到了后者的支持,将一些遗物暂时存放在档案馆。即便如此,地下室还是被子弹壳、水壶、炮弹壳,包括战役中坠落日机的机身风速管、防毒面具等塞得满满当当。
为了更好地研究南口战役,老杨还发起成立了南口战役研究会,目前会员已经有150多人。
青山有幸埋忠骨。76年过去了,当年的这片战场,经过植树、耕耘,渐渐难辨,古长城的残缺连同墙上的弹痕已被一处处地修复。当年战士们的鲜血经过雨雪的冲刷更是再也看不见了。
这里的山林静悄悄。但是亿万爱国同胞的心潮不会平静,他们永远忘不了争取国家独立、民族解放的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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