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异乡午夜陌生的街道,你低着头微笑着说,百老汇不懂游子的心情,不如归去,多年以后,你要寻找最美的天空……” 1997年,台湾音乐人陈升在纽约街头邂逅旅美作家张北海,为他写下了这首充满乡愁的《老嬉皮》。 在侄女张艾嘉的眼里,叔叔张北海是“中国最后一位老嬉皮”,棒球帽、牛仔衣和匡威鞋,是他的招牌形象。 在画家陈丹青的口中,他是“纽约的蛀虫”,爱酒、浪漫、慷慨;作家阿成20年前就成为“张迷”,倾倒于他的文章和风度;姜文看到他以北京为背景的武侠小说《侠隐》,决定拍成电影,作为自己“北洋三部曲”的终章…… 张北海,几乎是一个传奇。 不久前,这位79岁的传奇作家出现在北京,在天安时间当代艺术中心举办的一场“玉河夜话”沙龙中,张北海聊起了他的生活、写作,以及在小说里构建的那个理想之城——北京。 1 少小离“京”老大回 棒球帽、帆布匡威鞋依旧,牛仔衣换成了一件质地柔软的棉麻白色帽衫,牛仔裤上的一根金属链不经意间透露出“嬉皮”风格,颈间一条细窄的长围巾则显出时尚气息。 出现在沙龙中的张北海,即使静静坐在那里,依然气场十足。即便如今已经79岁高龄,在一群个性张扬的文化人和艺术家中间,他依然显得与众不同,气度不凡。 这是一场关于“老北平和新北京”的对话与漫谈。姜文即将拍摄《侠隐》的消息,使张北海进入大众视野,也使他童年时代在北平的生活经历浮出水面。 “我1936年出生在北京,一直到1948年我和家人去台湾,我在北京生活了12年。1937年,日军攻占北平,我还没有满一岁。没有断奶,就已经是‘难民’了。” 张北海说的是一口极标准的普通话,并不带京腔儿,偶尔冒出几个英文单词,语气平缓,文雅谦和。 虽然自称“小难民”,他并没有吃过太大的苦。北平在张北海童年中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除了各色小吃,便是传统的人际关系。 “五六百年的帝都,汉人大多读书知礼,人和人之间永远保持着尊重和礼貌,所以那一辈人之间都是非常客气的。即使是商店的跑堂,迎客时也会很自然地帮人掸掉衣服上的土,这样的风气是几百年间形成的,今天没有什么地方会这样做。” 他没有想到,12岁那年的离去,竟永别了童年的北平,因为再归来时,从小生活的城市早已换了模样。 南渡后,张北海在台湾度过了自己的青少年时期,1962年,26岁的他又从台湾去了美国纽约,他被眼前这个完全陌生而崭新的世界震惊了。 “那是1962年的1月,黑人民权,妇女权利,性解放,越战,反越战,左派右派,人民公社,环保等这些新名词都是那个时候涌进来的,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当头棒喝。” 那段日子,张北海一边读书一边四处打工,他在加油站、花店、镜框店里呆过,也做过收货员、银行统计……直到1971年,他35岁那年,考到联合国做笔译工作,终于在纽约定居,并开始写作至今。 “四分之三个世纪下来,我走过两个时代,经历了两种文化,踏遍八千里路云和月。”隔着岁月的长河,看过世界的变迁,回望最初离开的地方,那座城依然在他的记忆深处。 于是,就有了《侠隐》这部小说。开篇就写到青年侠客李天然逃亡美国5年后回到北平,开始了自己的复仇计划。故事发生在1936年,正是张北海出生的这一年。 张北海用小说的形式,完成了自己的归来。 2 用小说回忆80年前的北京城 《侠隐》写的是1936年的北平,不是张北海童年记忆中沦陷的北平,而是母亲一再惋惜的、他错过了的那段“最好的日子”。那时的北平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是劫难到来之前最后的绽放,是一座老城美丽的顶点。立足多年之后的张北海明白,他跨越时空,观看的是北京当年的回光返照。 阅读《侠隐》这部小说是一种很独特的体验,最吸引人的并不是江湖侠客的快意恩仇,而是跟着李天然的脚步,由秋初到盛夏,度过四时节令,遍历衣食住行的细节。李天然喜欢走街串巷,干面胡同、西总布胡同、月牙儿胡同、王驸马胡同……所到之处,北平当年的市井趣闻、旧京风味、风物人情跃然纸上,恍若时光穿越。 然而,显然这又不是一座真的城,而是张北海搭建在记忆之上的虚构之城。“传统和现代,市井和江湖,最中国的和最西洋的,最平常的和最传奇的,熔为一炉,杂糅共处。” 如同孟元老叙写《东京梦华录》,道尽北宋开封的繁华胜景,张北海写的则是一部“北京梦华录”,以精细逼人的细节记忆,让旧京风华不再只是纸上烟云。 有读者惊叹于这部小说文字的“温度”,其实,最家常的正是最温暖的,也是最让人留恋难忘的。新旧交并的老北京,蕴蓄着衣食住行的生动细节,你来我往的人情世故,而这些旧京日常与武侠复仇的电光火石形成强烈对比。 于是我们会看到四合院里的安逸闲适,大饭店里的觥筹交错;看到庙会堂会的旧时规矩,年节习俗的人情应酬;看到黑道白道的掌故轶事,秋冬春夏的四时流转。凡此种种,让人读得兴味盎然。 处处透着的一股人情味,让这部本该快意恩仇的武侠小说恍惚间放缓了速度、平添了韵味。书的扉页特意摘录了这样一段话:“晒在身上暖乎乎的太阳,一溜溜灰房儿,街边儿的大槐树,洒得满地的落蕊,大院墙头儿上爬出来的蓝蓝白白的喇叭花儿,一阵阵的蝉鸣,胡同口儿上等客人的那些洋车,板凳儿上抽着烟袋锅儿晒太阳的老头儿,路边儿的果子摊儿,刚才后头跟着的那几个小子,秃头流鼻涕的小伙计”,这一切的一切,让李天然觉得心中“冒着一股股温暖”,他“隐隐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也许,这正是身在异乡的张北海一直在寻找的感觉。 张恨水审定的1936年《北平旅行指南》。 1936年《北平旅行指南》刊登的老字号广告。 1936年王文祉绘制的《北平时事日报》彩印本,图高73厘米,长106厘米。 3 写小说入迷误把纽约当北京 《侠隐》中描绘的1936年的北平,实际上已经超出了张北海的记忆,因为那一年他才刚刚出生,为了力求细节的真实,他只能求诸资料。这个收集资料的过程,竟然持续了几十年。文字有那样的温度和质感,是因为背后下足了功夫。 “其实,我从台湾时代就开始收集资料,当时收集不是为了写小说,我出生在北京,我就爱看当年的外国人是怎么写北京,那些在北京住了一辈子、几辈子的人怎么写北京。我主要是为了认识我出生的那个城市而已。”张北海的书架上有关老北京的参考资料,总共有好几百本,其中大约四分之一是英文著作。 “记忆是我查资料的参考,因为我知道当时的一点点情况。即使查资料,也要符合我的要求才能用,没有动笔之前我记了六七本资料,又把这六七本中的精华精减成1本,我就根据这一本来写小说。”张北海笔下男主角李天然喜欢四九城游走,走的哪一条胡同都写得清清楚楚,路线也是明明白白,全是因为,张北海的手边,有一张1935年的北平市街道图。 地图是张北海在一本叫做《古都文物略》的书中找到的,不过,书中并不是一张完整的图,而是每个区单独列出,内城七个区,外城五个区,把它们拼接完整,是一个非常麻烦的技术工作。张北海的一个朋友帮他找了两个专业做电脑图像的人,花了三天工夫才弄好。 “一定要找到一个完整的地图,才知道如何放位置,然后知道互相的关系,拼成这个地图之后,我才弄清楚,哪条胡同哪条街在哪里。” 当年衣食住行的生活细节,张北海也会不厌其烦地在一些回忆录里寻找,比如坐洋车,从东城到天桥,三毛钱就可以,老妈子一个月五块。“这些细节在不少人的回忆录里有。比如邓云乡,他写抗战前后的老北京,就写过坐洋车从哪里到哪里的价格,一斤面多少钱,对我的帮助挺大的。” 而《侠隐》中提到的一些八卦趣闻也都是有根据的。那时,天津出了一份画报,每一期大概只有4页到6页,叫《北洋画报》,所有关于当时北京的小道消息,张北海就是从那里收录下来的。 相比于资料的收集,更困难的是文字中的京味儿如何表现,对于一个远离故土半个多世纪的人来说,寻找乡音是个艰难的过程。“写《侠隐》的时候,我桌子旁边一直放着几本书,《红楼梦》、《骆驼祥子》、《儿女英雄传》、《啼笑因缘》,我为什么选这几本书,因为这几本书里的北京话是一流的。《红楼梦》里的白话是属于上层结构的话,《儿女英雄传》里的北京话讲得非常好,还有老舍的《骆驼祥子》所描写的时代和我小说的时代很接近,张恨水的《啼笑因缘》写的就是老北京的市井故事。” 讲起写《侠隐》过程中的一段趣事,张北海自己也情不自禁笑起来。“我那时候经常一写就写到四五点,有一天早晨天亮了,我想喝一杯咖啡、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出门之后,看到满大街的外国人,我想,怎么搞的,怎么有这么多外国人来北京?后来我才突然想起来,我是在纽约写,不是在1936年的北平。” 4 喜欢吃羊蝎子配二锅头 那段日子,张北海差不多真的以为自己身在1936年的北平,写1936年的故事,他好像进入了一个自己营造的梦境中。 为《侠隐》作序的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这样评说:“当年来台的前辈作家怀念往事无常,于是有了惊梦之叹,张北海则反其道而行,正准备要悠然入梦。张北海所依赖的,不是悼亡伤逝的情绪,而是文字的再现力量,除了怀旧,他更要创造他的理想城市。” 张北海如此怀念、书写北京的方式,这也许就是他的一场“故都春梦”,出虚入实,他的北京不乏人情世故之美,也无法避免将要发生的忧患,但更重要的是,他的北京仍然拥有自己的传奇。日本人的天罗地网挡不住神出鬼没的燕子李三,冬夜的胡同再怎么弯曲寒冷,回到旧京的游子还是能找到心上人的门来。 1974年,离乡26年的张北海第一次回到北京,立刻感到“故乡”人事皆非。“我当然明白,天下人与事,都因岁月而物换星移。北京是我的精神故乡吗?算是吧!”所以,即使物是人非,他依然一次又一次回来,近年来,他更是大约两年就回北京一次。 这个北京是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我只去过一次雍和宫,雍和宫我还是很喜欢的,盖得很好、很漂亮,那以前是王府,然后变成了庙,而且以前我家离雍和宫很近,我没事就去逛一下。中山公园我很怀念,因为以前那是大家都可以去的地方,唯一遗憾的就是去御膳房吃饭,你要先买进中山公园的门票,应该是你买门票在那吃饭盖章以后再把钱还给你才合理。” 第一次回来时,张北海按照记忆找到东四九条30号小时候的家,遇到一个居委会的老太太,听说他是从国外回来的,老太太主动和里面的住户商量,住户很客气地让他进去参观。“一看我就发现这不是普通人家,里面停着两辆车,一个军用吉普,一个红旗,里面的人都穿着正式的列宁装、毛式中山装,院子保持得很好,是活着的家。” 然而,几年后,他第二次带着家人去看的时候,30号突然变成57号了,不知道为什么把上百年的街道号码从双号变成单号了,从此他便没有再去看故居的兴致了。 走过八千里路云和月之后再回望北京,张北海对很多事情也都释然了。“伦敦、巴黎,包括纽约,大规模的城市建设都发生在19世纪初和19世纪中叶,如果说今天北京大拆大建让人感觉不得了的话,你去看一下巴黎,半个巴黎都没有了,伦敦也差不多,纽约更是一样。既然进入了现代城市的发展轨道,那些古老的城市必然都要经过一场阵痛。” 张北海曾经写过纽约的一个老柳树,“城就像一棵树,树根就是你的历史。”他说:“一个城的灵魂不会是高楼大厦里面的人,新北京灵魂在哪里,上街才能感觉到。” 张北海一个朋友的儿子从纽约大学电影系毕业,花5年时间拍了一个45分钟的纪录片,记录了北京的一群hip-hop爱好者的生活。 “我看纪录片给我吓一跳,他们没有什么钱,就是喜欢唱,如果有钱出一个CD,没有钱的话就在街头唱。这些年轻的北京人抓住一个喜欢的东西,而且还有胆量去尝试。如果中国这一代的年轻人能够这么去闯的话,那就是希望很大前途很光明。如果缺少这样一批年轻人的话我觉得很渺茫,而且不仅限于音乐、美术,而是社会上任何的各行各业,都需要这样的人。” 对张北海来说,新北京依然有惊喜,“最近几次回来最大的收获是吃到了羊蝎子,再配上四两二锅头和大饼,真是一大享受。这是北京近几十年创造出来最了不起的小吃。” 入夜,“玉河夜话”沙龙结束后,张北海离开,步履轻捷,很快消失于北京的茫茫夜色之中。此刻,真感觉79岁的他就是自己笔下的那个青年侠客,一身轻功,飞檐走壁,从一个胡同溜向另一个胡同,从一堵墙头蹿上另一堵墙头。 他隐入古城的黑暗中,寻寻觅觅,仿佛是梦游者的旅行,他寻找的是北京的线索,是有关自己前世今生的印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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