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枫丹白露回来后虽然德彝他们的生活从日记里看还是逛园子逛街喝加非喝酒看戏,但实际上崇厚已经决定不在巴黎耗着了,打算去英国和美国转转。 (同治十年五月)二十五日(1871年7月12日)甲寅,晴。午后,随星使乘车,过大石牌楼,行二三里,出马业门,复直行十余里,一路楼房多被叛勇打坏。至得米石地方,有一石台,上建拿破仑第一石像,高二丈许,亦被叛勇打去。在此北望,直道中凹作弓形,遥见城中大石牌楼与王宫后之埃及石柱,连作中字形。去此回行五六里,过大石桥,西行入宫院庄,房屋层层,园林处处。数十年前,系先王陆宜非里私第,而今尽属官中。有洲岛四面皆河,名曰“格朗日阿达”,松轩竹径,花木尤繁。原有酒肆乐亭,以便游人观赏,自被叛勇拆毁,来者惟有怅望而已。申初回寓。 “大石牌楼”即凯旋门,“马业门”即马约门,出了这座城门,德彝他们沿着笔直的大道:先是Avenue de Neuilly,然后是Avenue de St. Germain走了十余里到了“得米石”,我认为他说的是现在的La Defense附近,因为那里的Rond Point de Courbevoie曾经有座高大的石台,石台上面是拿破仑一世的铜像。这座铜像高4米重5吨,1833年铸成,铜料来在1805年在多瑙河谷战役以及波美拉尼亚战争中缴获的奥地利和俄罗斯的铜炮,原本竖立在旺多姆广场的铜柱上,拿破仑三世执政的时候觉得叔叔的这个形象不好,换成了穿罗马长袍头戴桂冠的样式,原本那座铜像就被移去了“得米石地方”。此后这两座拿破仑的铜像命运多舛:旺多姆广场那座在1871年被巴黎公社拉倒摔毁;得米石地方那座并没有像德彝说的“被判勇打去”,而是在普法战争期间被拆除,运输途中掉进塞纳河中,四个月后被捞起存入仓库,1911年安置在荣军院重新展示,现在荣军院的主庭院抬头就能看到。 版画上曾经安置在Rond Point de Courbevoie的拿破仑像 替换原来旺多姆圆柱上的拿破仑像被巴黎公社社员拉倒,1871年 旺多姆圆柱上最早那尊拿破仑铜像被安置在荣军院,1911年 德彝说在此“北”望可见“大石牌楼与王宫后之埃及石柱”,应该是他笔误了,在这个地方往东(确切的是东偏南)才能看到凯旋门以及协和广场上的方尖碑。“格朗日阿达”即Ile de la Grand Jatte,修拉那幅著名的画作《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中的“大碗岛”就是“格朗日阿达”。 从马约门看凯旋门,可惜看不到协和广场的方尖碑,1870年代 修拉的代表作之一《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 二十六日乙卯,晴。午后,同俞惕庵街游,步至兰比都街之中大市。见铁房形如侖字,四壁与顶皆置长方玻璃,高约四丈,长逾二十丈,横可九十丈。内小屋行行,共数百间,有老幼妇女八九百名,出售禽兽鱼虫以及菜蔬果品,一切食物,无所不备。申初回寓。 “兰比都街”即Rue de Rambuteau,“中大市”即巴黎曾经的中央市场,1183年建立,是巴黎最大的批发市场,1971年拆除,现在原址修建了集休闲娱乐购物的巴黎大堂(Les Halles)。 中央市场的外观,形似“侖”字1860年代,盖蒂博物馆藏 中央市场内部,1860年代 二十八日丁巳,晴。申正,随星使乘车往柏路旺园游。道途花树、收拾整齐,密绿疏红,宛然入画。见林中一枝,并立二鹊,土人名为贼鸟。因其频盗银钱,藏于树孔,奇甚。行十余里,车马往来,驰驱如市。 看起来崇厚真的非常喜欢布洛涅森林,在他们去英国之前几乎每周都要去至少一次,比如此后的五月三十、六月初二、初四、二十三、二十七都去游览了这座园子。“盗”银钱的小鸟不止一种,有些鸟就是喜欢收集一些闪亮或颜色艳丽的小物件,前几年还看到过一个新闻说法国凡尔赛宫附近的一棵树上就发现一个藏了一千多枚硬币的鸟巢。 柏路旺园的林间道路,1860年代,Charles Marville摄,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二十九日戊午,晴,热。申初,同王竹轩、张云波等乘火轮舟北行,过十五石桥,步入菊五叶巷,游万牲园。园尚未开,绕至贤贝那街,欲隔阑窥之。适有兵开栅引入,见木房收养受伤之男女叛勇有数百名,卧以木床,覆以棉褥。问及可看禽兽否?据云,门皆关闭,容日再为邀看也。酉正回寓。 德彝在这里可能记错了,从他们住的地方乘船沿塞纳河去动物园应该是先往东再转南,不会“北行”。“菊五叶巷”即Rue Cuvier的音译,可惜去的时候园子没开,“贤贝那街”即Rue Saint-Bernard,德彝他们“隔阑窥之”的应该是现在索邦大学的所在,看来巴黎公社期间这里曾来用来收治伤员。 三十日己未,晴,热。晚餐后,日落风清,凉生气爽。乃同俞惕庵随星使乘车往柏路旺游。绕行十数里,入一小加非铺,四面玻璃,前后曲廊,几案不多,幽雅之至。前一小木桥,跨于水池,花树成林,芳草遍地。花有五彩蜀葵风仙等,惟木莲高如桃杏,叶似橘橙,大朵白花,瓣甚肥厚,清香触鼻。坐饮少许,戌刻回寓。 柏路旺园里的小桥和餐厅,1860年代,Charles Marville摄,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六月)初十日己巳,阴。申正,随星使乘车走立伍力街,至宫旁巴蕾洛亚市。见各廛罗列货物,尤多于前,如钟表镯簪,枪刀书画,衣冠宝石,瓷铁玻璃等,巧夺天工,真假难辨。 “巴蕾洛亚市”即Palais Royal,现在这一带仍然集中很多商店,不乏售卖工艺品和古董的店铺。 晚,闻房后“马逼”园开,乃同众往瞻。其门首贴一帖云:“入者男纳三方,女纳一方。”入内,一天星斗,万盏灯光。当中跳舞亭,乐声大作,清妙可听。四壁花木,路径曲弯,真水假山,相映成趣。又迎门石墙,画树林一丛,中有大路,光影似真。不知者在灯下远望,迢递有数里之遥。当晚,妓女结群,轻盈绰约,宛如仙子临凡。而纨绔子弟之往来追随者,亦举国若狂也。入夜,晴,暖。 之前提到过“马逼园”即Jardin Mabile,这个地方最初由舞蹈教练马比尔(Mabille)开办,只面向自己的学员,后来也对公众开放。1844年他的儿子们对这里进行扩建和装修,配备了铁椅和灌木,还安装了3000盏煤气灯。这个灯的数量相当惊人,二十一年后上海成为中国最早安装公共煤气灯的城市,初装数量仅10盏。德彝说这里的门票男士3法郎女士1法郎,在当时是比较贵的,可以说门槛较高,一度成为巴黎最红的夜场。1870年普法战争期间这座园子被炮弹击中停业,1875年关闭,1882年拆除。 马逼园大门,1870年代 进入大门后的通道,装饰着很多煤气灯,1870年代 园内的煤气灯,1870年代 乐亭和铁椅,1870年代 描绘巴黎男女晚上在马逼园跳舞的画作 十一日庚午,晴。午后,同俞惕庵游街。步过凯歌路,转入莽殿巷,见一小铺出售男女装饰之物,如袜裤巾带、手套帽花、面罩领袖等…… “莽殿巷”即蒙田大街(Avenue Montaigne),是一条与德彝他们租住丹胆街相邻的一条大街,我没去过巴黎,不过从现在的地图上看这条街两边仍然集中了很多卖服装服饰品的商店。 迪奥的模特们在蒙田大街30号的办公室前拍摄宣传照,2008年,©Patrick Demarchelier/Conde Nast 十四日癸酉,晴。酉正,随星使乘车赴凯歌路。行数里,过埃及石柱,步入其居洛里王宫后之菊罗蓠园。所驻官兵昨始撤去,仍留数名荷戈严守。每日戌正闭门,观者无阻。临街左右高台,仍有木房两行,花木尚未修齐,池虽有水不见畅旺,树多有被锯而去者。宫之正门,阑以木板,禁止行人。其东北二面,红墙独立,一木无存。其西南二面,虽未被焚,而窗壁摧残,金玉皆为瓦砾矣。此宫……迄今三百余年,极其崇饰。殿深百尺,阔十一丈,高八丈。通身白石,晶莹耀目。其中层楼复阁,邃室蜂房,盘盘囷囷,矗不知几千万户。陈设华美,古董纷披。宫后即园,台沼陂池,林木花卉,天然布置,清景宜人。宫前设有总艺院,院名“鲁瓦”,四面有门,崇宏靡丽,与宫并峙。王割宫之四人之一为禁地,守以兵卒。其他四分之三,则许人民游眺。 “居洛里王宫”即卢浮宫。 自西向东看被烧毁前的杜伊勒里宫,1860年代,盖蒂博物馆藏 自东向西,从卢浮宫看被烧毁前的杜伊勒里宫,1860年代,Edouard-Denis Baldus摄 被烧毁前的杜伊勒里宫内景之一,1860年代 被烧毁后的杜伊勒里宫内景,1871年,盖蒂博物馆藏 被烧毁后的杜伊勒里宫内景,1871年 二十二日辛巳,晴,申初,随星使乘车行十余里,至梦马大街,游左右荷包巷,法名“巴萨日”。上罩玻璃棚,东西肆廛栉比,百货错陈。 “梦马大街”即蒙马特大街(Rue Montmartre),这条街道南北向,与东西向的蒙马特大道(Bd Montmartre)相连,在路口东侧曾经有座市场(Bazar de l’Industrie),也就是德彝说的“巴萨日”(Bazar)。我没有找到这座市场当年的照片,不过找到了不少文字资料:市场出自建筑师保罗·勒隆(Paul Lelong, 1799-1846)之手,建于1827-1829年间,是第一个使用铸铁结构建造的两层建筑(P. D. Smith, City: S Guidebook for the Urban Age, 2012, p238),根据当年的一本介绍巴黎的小册子(Paris et les parisiens au XIXe siècle, 1856, p461)描述,这座市场基本上和北京曾经的天意、万通市场差不多,确实挺吸引人的。 画作中的蒙马特大道,最左边的建筑就是“巴萨日”,巴黎曾经的“天意市场” 二十三日壬午,晴,暖,申正,随星使乘车至柏路旺园之茵辟列小湖旁,见岸边有舟无人。下坡回首,有二篙工藏于石洞。登舟,问以何往,告去中心岛。篙工入洞,以红纸书凭票一张,索钱一方半。开舟,载六七人。水深四五尺。湖心二岛,中连木桥。左边者,鱼游雀噪,花木丛生。上一小木亭,形比篆书官字,望之点缀清雅,红紫芬芳。右边者,亦多花树,有木楼加非馆。登岸少憩,见各间梁柱以及左右树梃,皆含有枪炮子若许,大者如苹果,小者如核桃。楼房尚未修理,窗壁破烂,杂物乱陈。 篙工待着的那个山洞就在瀑布左边画面以外的地方,1860年代,Charles Marville摄,纽约大都会美术馆藏 柏路旺园小岛上那座建筑就是德彝说的篆书“官“字形小亭,1860年代,Charles Marville摄,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二十七日丙戌,晴。酉初,随星使乘车出城,至柏路旺园茵辟列湖……湖周约数里,二岛桥连,形似鱼泡。环绕曲湾,荇藻漂浮,风清浪静,如在镜中游也。遇一舟稍大,内坐男女老幼九人。绕毕登岸,入加非馆吃“葛娄赛”。后步至左岛看木亭,已被炮子打坏。一路莺啼花落,气尚清和。戌初回寓。 “茵辟列湖”即Lac Inférieur的音译,是园中东部一个南北狭长的小湖。 柏路旺园茵辟列湖“风清浪静”,1860年代,Charles Marville摄,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柏路旺园里的小餐厅,1860年代,Charles Marville摄,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七月)初一日己丑,晴。午正,哥士奇请星使看地中杂水道。乘车行数里,至其王宫左立伍力街下车,掀铁盖而入。盖与地平,同步石梯而下。其道高约丈五,宽二丈。水沟深九尺,宽一丈二尺;左右堤各宽四尺,其上行人。临沟有阳铁辙,上立方车,可坐数人。前二人执灯引路,后四人用手推行。此道与沟之上下左右,皆以石砌,甚为坚固。曲湾环绕,通城闾巷皆连,家家污水由铁筒流入,达于城外思安江而入海。乘车一路,水滚声音颇大,地面车马行声,如闻雷鸣于上。中有电线、周达各处。有工匠百人修理是道,盖亦被叛勇拆毁也。当日车至万洞坊铜柱下,换舟,又行数里,绕至马达兰礼拜堂旁,弃舟步梯而出,申正回寓。 为了改善巴黎的环境,拿破仑三世任命奥斯曼男爵对这座城市进行改造,除了地面建筑和道路的重新规划以外,更大的成就是规划并修建了现代的下水道系统,其中功劳最大的当属负责这个项目的工程师尤金·贝尔格朗(Eugène Belgrand, 1810-1878)。这项工程开始于1853年,后续的建造持续了一百多年,1892年还在其中设立了博物馆。 巴黎的“地中杂水道”,右岸可见“阳铁辙”,1900年代 初四日壬辰,阴晴各半。未初,星使赴法外部与热夫类辞行,告以定于后日起身,往历英国。酉正回寓,入夜大雨。 崇厚觉得实在是耗不下去了,中间已经给总理衙门打过报告要求回国,但因国书未递没有得到批准,于是决定赴英、美一游。这是当代学者经研究得出的结论,但我觉得以崇厚富二代公子哥的性格,真有可能耍脾气不伺候法外部那些官僚了,于是决定出走。他后来去英国和美国没待多久就被法方请回去了,这是后话。 初五日癸巳,晴,暖。戌初街游,见埃及石柱前放一大千里镜,长约丈二,粗逾二尺,支以铁架。上有活轴,四面上下,转动如意。以之看星,每人计费二稣。当时天不甚黑,见西北一星,远不甚亮,以千里镜望之,乃星牙也。式大于月,光明于月,灿灿荧荧,金光四射。入夜,束装。 面向民众的安放在协和广场上的天文望远镜让我想起前年去武汉,汉口江边有位老先生和老伴儿就带着两架天文望远镜在摆摊,想看月球或是其它星体他给对好,看一次五块钱,我家小朋友看得格外开心,老先生看他们喜欢天文,还连上我的手机拍了两张月面的照片,我觉得这次体验引导孩子对天文甚至科学的兴趣很有用,恰巧在根据德彝这段记载找照片的时候,检索到David Aubin的论文The Moon for a two pence: street telescopes in nineteenth-century Paris and the epistemology of popular stargazing,写得很好,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搜来看。 巴黎的协和广场,黄色圆圈处可见望远镜,1880年代 协和广场方尖碑下的望远镜特写,1870年代,图片来源自David Aubin的论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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