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老妈

    我妈是十足的“老妈”，因为我们娘儿俩1966年第一次见面时她已经42岁了。

　　老妈姓马名金荣，1925年8月生于河南。属牛的她有着牛一样的犟脾气。她姐妹三个，姥爷在兵荒马乱中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信，小脚姥姥带着三个女娃实在活不下去所以决定改嫁，改嫁前给三个女娃分别找了婆家（按现在话讲就是童养媳）。年仅七岁的老妈就这样被送到了老爸家。

　　老妈有点矮胖，有点罗圈腿，一双缠过又放开的“解放脚”，她头发短短，耳边别两个长长的黑发卡，我总笑她跟电影里的妇救会主任发型一模一样。

　　老妈不识字，一口河南话“字正腔圆”。我笑她：“来北京多少年了？还改不了您那乡音！”

　　老妈爱参加我的家长会，还特别喜欢站起来讲两句。她一张口底下就笑成一片，但她还是越说越带劲越说声儿越大，河南味儿回荡整个教室，跟单口河南版相声似的，我咋拦都拦不住，就恨不得有个地缝可以钻。

　　老妈上过几天扫盲班，但除了自己名字，其它一概不会写。而且，她写自己名字整个就像用火柴棒搭积木。但老妈不管三七二十一，每天照样检查我的作业，一本接一本地认真“搭积木”，第二天到学校，老妈那“火柴棒搭积木”款的作业本签名被同学们一个接一个传看，把我给烦得！

　　我和老妈的关系始终就像麻花一样拧巴着，她干的事儿我既不喜欢更看不上，记忆中我俩就没有一件事情上能想法一致。拧巴中我一天天长大，爸妈一天天变老。

　　直到去年底，整理父亲生前留下的资料，无意中看到一张纸片，我对老妈有了新的认识。

　　那是一张证书，折叠夹在一本油印册里，纸片有毛边也有破损，上面写的是：修业证书缝字第一二三六号 学生马金荣系河南省获嘉县人，现年二十八岁，在本校缝纫班第四十六班修业（四个月每日二时）期满考试及格准予发给修业证书。此证校长章佩新 公元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八日 北京市私立通教寺女子职业补习学校印。

　　好奇心让我拿出这证书仔细端详，28岁时的母亲，挺瘦的，还留着两条长辫子，照片上的她和我所记得的样子完全不同。那会儿还没有我呢！

　　午后暖阳静静洒在我身上，时光带着我追寻如烟往事，我努力还原记忆中尚存的母亲曾告诉我的每件事、每句话——

　　新中国成立后，首都北京急需建筑工人，做木工的父亲于1952年随当时的平原省新乡市建筑公司一起赴京参加建设。一年后母亲作为家属也来到北京，他们在德胜门铁影壁胡同7号租了间平房，算是暂时安了家。

　　那时候，政府号召“人人都有一只手，不在家里吃闲饭”，鼓励大家学手艺，并动员社会力量开办各种学习班、培训班、补习班，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心灵手巧喜欢做衣服的母亲就参加了女子职业补习学校缝纫班的培训，并顺利结业。

　　当时，爸妈已经搬家到西单大木仓胡同24号。西单是北京有名的商业区，最有名的是西单百货商场。在我成长的年代，买东西都还需要票证，买布必须有布票。母亲想方设法攒足布票，带我去西单百货商场，看到漂亮花布立即买下，回家就开始做衣服。没有缝纫机时老妈用手工缝制。我清楚地记得，凑足工业券，家里买的第一个大件，是一架“燕牌”缝纫机。取货那天，老爸骑着三轮平板车带我们一起去的，回来路上母亲特别高兴，嘴里不停念叨：这下给俺家小妮儿（河南人对小姑娘的叫法）做衣服可省事了，再不用那么一针针缝。以后给你做可多的衣服啊！

　　确实，家有缝纫机之后，老妈给我、给街坊邻居、给亲戚朋友做了很多的衣服。可我并不喜欢穿她做的衣服，嫌样式老气不好看。唯一例外的是，小学四年级，为庆祝“六一”，学校要求少先队员穿白衬衣、花裙子去参加活动。我那天穿的就是老妈做的白衬衣、粉色花格裙，系上红领巾，蹦蹦跳跳像只美丽蝴蝶一样出现在同学面前，他们羡慕的眼光让我那个高兴啊，心说：妈，您终于让我扬眉吐气了一回！——后来老爸告诉我，为了给我做这身衣服，老妈多次跑到百货大楼，站橱窗前记下衣服式样，回家再认真仔细照着做。为了赶时间，“咔咔咔”的缝纫机声多次响至半夜。

　　我结婚时，老妈已年近七十，但她坚持要亲手给我做一件丝棉小袄。想起老妈坐在床头戴着花镜，边一针一线缝边悉心叮嘱我：妈岁数大了，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给闺女做棉袄，留个念想吧，你可千万留好别送人也别扔，想我的时候拿出来看看，记住了没？

　　很后悔我当时没把这话往心里去。

　　老妈是2005年初冬走的。没想到，16年后，一张结业证书让我们娘儿俩又一次“面对面”。我要说的是：妈，请原谅我对您的不敬，原谅我的无知！尽管我今天才理解您，有点晚，但，其实您一直在我心里。

　　“面对”老妈，我还想多聊两句：妈，您走后，我和爸爸又一起生活了9年，老爸活到了95岁。他说他过得很幸福，特满足。您放心吧。

　　感谢老爸老妈给我的爱，下辈子我们还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