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与小泽的“忘年交”

小泽文四郎（右一）与齐白石（左二）、王青芳（右二）、张次溪（左一）合影。

小泽文四郎著《巨匠齐白石的生涯》

《仪征刘孟瞻年谱》，小泽文四郎著，1938年北平文思楼刊行。

齐白石题赠小泽文四郎手迹：“小泽弟见之喜，次溪赠之，再索。予为之记。戊寅（1938）冬，白石时居燕京”，钤印：老齐、齐大。

“朗日庐”印章

　　壹

　　负笈燕大，日本学子赴扬州寻梦

　　1938年，北平文思楼出版了一部《仪征刘孟瞻年谱》。作为扬州学派的开创者，仪征刘家四代经学传统的肇始者，一代国学名师刘师培的曾祖父刘孟瞻之生平事迹，总算有了一部可圈可点、翔实可据的史料集成。

　　奇特的是，这部迄今为止考证最为精细、编制可称完备的刘氏年谱，竟然出自一位日本留学生之手。当年，日本上野人小泽文四郎（以下简称“小泽”），到中国留学，为的就是追寻其倾慕已久的“四世传经”的仪征刘氏一门故迹，考察前贤故实，编制年谱以纪念之。为此，其在就读于燕京大学之际，利用课余时间亲赴扬州，踏访故迹，采摭遗闻，编成了这一部《仪征刘孟瞻年谱》。

　　应当说，当时的中国学者，对小泽给予了诸多帮助与扶持。此书自序中就曾提到：

　　丁丑季秋，余负笈燕京。窃谓欲觇当时扬州之学派，应先详悉先生学行，乃试编先生年谱。江安傅沅叔先生暨盐城孙蜀丞先生，及桥川子雍先生怜余不敏，出示秘笈，拳拳提撕，始得脱稿。

　　原来，1937年秋赴北平求学的小泽，已开始着手编制刘氏年谱。编著过程中，当然疑难困惑不少，却因得到中国学者的鼎力相助而事半功倍。其中，版本学家、藏书家傅沅叔(即傅增湘，1872-1949)，时任中国大学国文系主任、辅仁大学名誉教授的孙蜀丞（即孙人和，1894-1966）等人，纷纷向其出示相关藏书并予以指导，极力促其完稿。

　　十余年前，笔者有幸收藏到这一部有着特别成书经历的年谱，且为著者小泽签赠本，有签赠手迹题于扉页；上下两册正文首页，还均钤有小泽“朗日庐”斋号印章，实在是弥足珍贵之物。

　　由此，也引发了笔者对小泽生平履历的浓厚兴趣。近日，又因偶然获见一部小泽所著《巨匠齐白石的生涯》，方才约略了解到，小泽与齐白石（1864-1957）之间，竟还有一段少为人知的友缘佳话。

　　贰

　　北平城中，白石老人之座上嘉宾

　　《巨匠齐白石的生涯》一书正文之前，辑印有大量齐白石题赠字画，以及小泽与齐白石、王青芳、张次溪等人的合影，这些弥足珍贵的图文资料，皆透露着其人留学中国期间遍访名流大家的生活点滴。

　　应当说，这一部于1977年在日本东京出版的齐白石传记，是继其著《仪征刘孟瞻年谱》之后的又一力作；这两部间隔40年成书出版的中国人物研究著述，皆为小泽留学中国的学业成果与人生成就。

　　小泽可能曾将《仪征刘孟瞻年谱》一书赠予齐白石，二人还为之有过一番诗文唱和。《巨匠齐白石的生涯》一书中，就辑印有一幅齐白石手书的唱和之作，诗云：

　　脱帽挥毫迈少年（曾画大幅赠予）

　　相逢谁似此君贤

　　风流满腹书千卷

　　复有才华诗百篇

　　齐白石在题诗末尾有跋云：“小泽弟以题刘孟瞻年谱诗见示，次韵以答。己卯白石未定草”。于此可知，题诗时间为民国己卯年，即1939年。题诗首句后有双行小字“诗注”，称“曾画大幅赠予”，又可知齐氏曾于二人初晤时，即兴挥墨绘制过大幅画作。此外，书中尚印有数幅齐氏赠予的条幅、扇面等等；还有小泽于1940年返归日本之前所赠画作，题有“小泽弟出京回国赠之，齐璜白石老人昏目”云云，足见二人曾经交往密切。

　　值得注意的是，其间有一幅“文思楼”的斋号题额，落款题曰“戊寅秋八月，次溪弟偕小泽先生视予，为书此幅，白石齐璜”。据此又可知，小泽初访齐氏，当在1938年秋的北平，当时《仪征刘孟瞻年谱》尚未完稿印制。而后此书印行之处在版权页上署名的地址，正是这齐白石所题的“文思楼”，此处应当就是小泽在北平的住处。

　　不但诗文唱和，赠画题扇，齐白石还曾为小泽的著述题签，如《载道轩文草》《华纸类选》。这些题签手迹，都影印在了《巨匠齐白石的生涯》一书中。当然，这些小泽著述，后来有没有付诸出版，则无从确考了。

　　此外，书中还影印有两通齐氏致小泽的信札，对于探研小泽在北平的交游与生活，也颇有助益。信文转录如下：

　　（一）

　　小泽仁弟：日昨大饱，谢谢。闻贵国荒木十亩画家已来此地，请弟代为探确住址，吾欲一访故人，并欲吾弟同往翻译言语也。候答。著安不宣。齐璜，五月十八日。

　　（二）

　　小泽仁弟：鉴荒木先生来此地，白石之意请小饮。并请弟作陪，对饮三人，无他客。往何饭馆，请弟择定后方告荒木君与白石。并请荒木君自定时日为幸。齐璜，五月廿五日。

　　上述两通信札，应为齐白石于1939年间所写。信中提到的荒木十亩（1872-1944），乃日本著名画家，时为日本艺术院会员、日本画院创立委员，曾对齐氏画作在日本的推广与宣传起到过关键作用。齐白石一生并未去过日本，却拥有众多知音，一方面固然是其艺术魅力使然，另一方面也有赖于日本友人、画界同道的大力推广。齐氏知荒木访华至北平，自然希望与这位异国知音一叙衷肠；而他两次致信小泽，请其代办相关事宜，也足见对这位“忘年交”小友的信赖与认可。

　　抚读故纸，遥思当年旧事，一位是时年75岁的白石老人，一位是年仅28岁的日本留学生，原本应是海天两隔、遥不可及的两人，却因着对中国文化与艺术的共同追求与执守，也为着远泊重洋来中国追寻学术根柢的一片赤诚之心，竟在“七七”事变之后北平城中，缔结了这份殊为难得的跨国“忘年交”，实在令人感慨万千。

　　叁

　　北平“文思楼”印书，东京“朗日庐”赠书

　　据齐白石信札交寄地址可知，小泽当时在北平的住址为“东城骑河楼三十九号”，此处正是“文思楼”所在，亦即《仪征刘孟瞻年谱》的出版处。

　　据考，骑河楼街，今属北京东城区，清代属皇城，乾隆时称骑河楼街。这条街位于故宫东侧，呈东西走向——东起北河沿大街，西止北池子大街，南与骑河楼南巷、智德北巷相通，北与骑河楼北巷、草垛胡同相通。

　　返过来考察，笔者所藏《仪征刘孟瞻年谱》书页所钤印章上的“朗日庐”，又是何所在？近年又曾获见好几部此书，书页上大都钤有此印章，且但凡有小泽签赠笔迹者，都是赠予日本友人的。这就不禁令人揣测，“朗日庐”是否乃是小泽在日本的居所之斋号。

　　所幸《巨匠齐白石的生涯》一书的出现，印证了笔者此前的揣测，终于解决了“朗日庐”所在何处的问题。原来，此书的著者自序之末，落款为“昭和五十一年三月二十日，城北朗日庐”，版权页处又另有夹页，印有小泽的联系地址为“东京都北区”等信息。这些信息已然说明，小泽自中国返归日本之后，即将其在东京都北区的居所命名为“朗日庐”了。而《仪征刘孟瞻年谱》一书印制完毕之后，应有相当数量被其携归日本，小泽即在“朗日庐”中签赠诸多日本友人了。

　　回首往事，一位日本留学生在抗战期间所撰成的一部中国近代学者年谱，在北平完稿并印制，后又携归东京分赠诸友，这一份跨越海天的书缘何其曼妙？在这样一部“奇书”诞生的前后，这位日本留学生与傅增湘、孙人和、齐白石、王青芳、张次溪等多位中国学者和艺术家产生共鸣与交集，其中所蕴含的历史语境与人生况味，真真是百味杂陈、难以言表的吧。

　　不过，近代倾慕中国传统文化、汉学修养深厚，为中国学者编年谱的日本汉学家，也并非只有小泽一人。除小泽的《仪征刘孟瞻年谱》外，还有铃木虎雄编著的《沈约年谱》《王勃年谱》《李卓吾年谱》《吴梅村年谱》，内藤湖南的《孔颖达年谱》《贾魏公年谱》，神田喜一郎的《顾千里年谱》《江晋三先生年谱》，梅泽和轩的《王摩诘年表》，吉川幸次郎的《臧在东先生年谱》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