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维蒂传奇 思想篇

1914年8月，当我13岁的时候，我父亲第一次让我去（他的）工厂里工作。于是我很早就了解并厌恶上了这种重复性的劳动：一种永不停止的对精神的监禁与折磨，在又黑又暗的老厂房里… 以至于之后许多年我都不曾在踏入父亲的工厂，并决定不会继承他的产业。

 这是阿德里亚诺·奥利维蒂对他父亲的工厂所做出的评价。在具有强烈左翼倾向的他眼里，二十世纪初的典型工业生产方式毫无疑问是对人类身心的摧残。然而，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和企业家，他也清楚地意识到大工业生产是人类社会发展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奥利维蒂一生追求的目标便是如何在工业化时代改善人们的物质和精神生活、如何让工厂和资本被人类所利用而非反过来支配人类。

（本文约5000字，想看批判性内容的请跳到最后）

一、反思工厂生活

工厂对工人来说无异于现代意义上的监狱：被围墙环绕，上班时间与世隔绝，完全屈从于上级指令，没有行动和表达的自由… 高强度的重复劳动和恶劣的工作环境使之异化为非人。奥利维蒂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改变这个现状。1925年，在周游美国之后，他决定效法福特汽车，引进科学管理法（Scientific Management）。

弗雷德里克·温斯洛·泰勒（Frederick Winslow Taylor，1856－1915），科学管理和泰勒制（Taylorism）的创始人，被誉为管理学之父。

今天的我们想到泰勒制或福特制（Fordism，福特公司在泰勒制基础上做的改进），总是会第一时间想到流水线生产、极高劳动强度等负面因素，但在奥利维蒂眼里，科学管理的精髓在于以科学代替经验、加强劳动分工与合作，最终以在理性和科学的指导下重构生产体系。企业家完全可以将流水线上公认的劳动强度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生产效率较之前却能大大提高；对工人而言，在现代化厂房里的分工明确的流水线劳动也总好过一开始说的黑作坊式的工作。

另外一项重要的举措是社会服务体系。食堂和接驳交通之类的服务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已经不算很新鲜的东西，但工厂的“服务”在大多数情况下仅仅是为了保证工人的劳动效率，尚谈不上“社会服务”。奥利维蒂公司是意大利最早的一批开设面向工人家属和社会大众的服务的企业，如学校、幼儿园、诊所、图书馆、技术培训中心。这样的规划背后是奥利维蒂关于“人的全面发展”理念的指导，这一点我们稍后再讲。

二、社区的构建

奥利维蒂公司在二战结束后的十五年里迎来了最蓬勃的发展阶段。除了不断更新发展的社会服务（此时还包括了住宅建设、体育、文化活动等等），奥利维蒂在政治和社会理论上也迈出了更大的步伐。1945年他出版了《社区的政治秩序》（Ordine Politico delle Comunità），奠定了他的“社区理论”的基础。

奥利维蒂将“社区”（Comunità）定义为一种文化-历史共同体：同一社区的居民拥有相同的文化背景、相同的方言、相同的共同利益。这些方面的相同点是施行民主政治的基础。奥利维蒂认为传统的欧陆代议制民主制度基于人工划分的行政单位和选区，不能和社区一样有效地反应民意，反而常常沦为政客操纵选举的工具。意大利共和国应该以社区为基础重构新的政治制度。社区应享有广泛的自治权；在社区之上，按照相同的民主组织形式，组建大区级的自治机构；在大区之上则是共和国，形成一个金字塔形结构的自治体系。

社区的构建不只是在政治上的，也是在经济上和社会上的。奥利维蒂在五十年代提出了企业“社会化”（Socializzazione）的概念：工厂不应是与外部环境隔绝的、只以盈利为目的的空间，而应该积极地与所在地域的社会、文化和自然环境相融合，为劳动者和本地社区的利益服务。奥利维蒂主张工业发展分散化，即将工业设施分散到广阔的区域内、而非集中在少数几个点，一方面是为了降低其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污染，高地价，拥挤的居住环境），另一方面是为了给乡村地区带来就业，使得村民不必迁移到工业中心去工作，从而保护了整个区域的自然和人文生态。1955年奥利维蒂公司在那不勒斯附近的波佐利（Pozzuoli）兴建了大型的生产基地，其目的正是让南方地区的劳动力不必长途迁移到北方寻找工作机会，并以工厂为枢纽提供一系列的社会服务，促进南部地区的现代化和可持续发展。

波佐利生产基地，当时被誉为“全欧洲最好的工厂”

受到法国天主教思想家艾曼纽·莫尼埃（Emmanuel Mounier）、雅各·马利坦（Jacque Maritain）与他们创办的杂志Esprit（熟悉电影的朋友可能对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安德烈·巴赞和克里斯·马克都是这家杂志的长期撰稿人）的影响，奥利维蒂将他的社会经济理论的形而上学基础定为“全面的人文主义”（Humanisme Intégral），即人的最终自我实现不能只依靠善行和自身修炼，而要通过参与社区公共生活、在社会与集体生活中创造正面价值来达到。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人应当为了集体牺牲自己：恰恰相反，为集体做贡献不是为了改善集体，而是为了改善其中的每个人、包括自己的境遇，也是为了最终的（宗教意义上的）救赎。因此它的核心是人格主义（Personalismo）而非集体主义的，一切的努力最后都是为了人（而人只能以个体形式存在）而非别的什么。所以我们可以说，奥利维蒂的思想一方面是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的，另一方面又是天主教民主主义的，左右兼具。

三、失败的实践

奥利维蒂宏大的构想最终只有一小部分化成了现实。奥利维蒂在五十年代担任了意大利国家城市规划研究所（Istituto Nazionale Urbanistica）所长，并积极地推进不发达地区的工业发展并编订综合性的经济与城乡建设规划。奥利维蒂认为城市规划与经济规划是不可分割的，这两者作为人类理性的工具，是改造一切政治经济现状的基本途径。但是规划往往无法成为现实：除了在老家伊夫雷亚，他和同事们编制的种种方案大多被政府所拒绝、或在各种势力的阻挠下无法实施。这一群“梦想家”被政坛上的左翼和右翼势力同时排斥（左派认为他们是阶级合作论提倡者和工人阶级“腐化者”，右派则认为他们是伪装下的communist），无法在全国范围内取得任何成就。

伊夫雷亚是改革唯一取得成效的地方。奥利维蒂公司逐渐提供更广泛的社会服务给劳动者和市民，并致力于促进当地的文化和社会发展，从而构建他们的“社区”。奥利维蒂钟爱现代主义，在伊夫雷亚建设了许多宽敞、明亮、现代的住宅和社会服务设施，彻底地改变了这个边陲小城的面貌。奥利维蒂公司的工人可以说是再幸福不过了：每周40小时的工作时间、远高于意大利平均水平的工资、完备的饮食、医疗、交通、住房服务、多样的培训课程和文化活动、宽松民主的企业文化、舒适的工作环境；工厂的图书馆即使在工作时间也开放，工人感到疲倦了随时可以来读读报纸杂志放松一下；托儿所和幼儿园有全托服务，双职工家庭也完全不用操心育儿问题…

但是这样的“人间天堂”在奥利维蒂死后便开始了不断的衰落。

为什么会失败？

奥利维蒂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和企业家，却不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与行动者。终其一生，能够被他说服、和合作的人少之又少。公司董事会的大部分成员事实上都不是很支持他的宏伟计划，在他死后，这些人接管了公司控制权，自然不可能再做出进一步的努力了。

奥利维蒂本寄希望有压制管理层能力的工人和社区也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社区”自不必说，在没有政治改革的情况下只是个没有实权的文化共同体；工人则是缺乏管理企业的能力。奥利维蒂公司在1960年已是全球最大的办公设备制造商之一，在欧美各国拥有十余家工厂和上万名员工，这样规模的企业已经不是非专业管理人员所能驾驭得了的了。工人群体内部也很难形成一股一致的力量来影响企业的运作，而是分作被不同政党控制的几个工会彼此明争暗斗。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奥利维蒂的构想还是显得过于天真而缺乏可能性了。

国际巨头的资金链十分脆弱，尤其是面对风云突变的市场动向和强大的竞争对手时。1960年代正是信息技术革命萌芽、机械工业向电子工业转型的时期，IBM和硅谷巨头们也正是在此时占据了市场的主动权。而奥利维蒂公司由于社会福利带来的沉重财政负担和一系列失败的决策，错过了转型期，并在1964年被迫将电子部门出售给通用电气，从而彻底断送了企业的命运。

阿德里亚诺·奥利维蒂的儿子罗贝托·奥利维蒂（Roberto Olivetti）是意大利电子工业的先驱之一。1959年，与从IBM挖来的华裔科学家马里奥·周（Mario Tchou）一起，两人主导研发了意大利第一台电子计算机Elea 9003。然而时运不济，他终究还是在与美国同行的竞争中败下阵来。

四、回顾与批判

对奥利维蒂模式的批评与探讨从来就没停止过。奥利维蒂公司在四五十年代延揽了大量知识分子在伊夫雷亚和波佐利等地从事管理、企业文化、员工心理健康等方面的工作和研究，而这些知识分子作为奥利维蒂模式活的见证为我们提供了另外一个视角的感性认识，不同于我们上文所基于的从奥利维蒂公司和其本人相关档案和著作出发的叙述。

1959年，在波佐利工厂负责员工招聘的奥提耶罗·奥提耶里（Ottiero Ottieri）出版了一部小说《多纳鲁马的攻击》（Donnarumma all’assalto）。故事取材于作者作为员工心理专家面试应聘者的经历。主人公多纳鲁马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工人，淳朴而受教育水平不高的他难以理解工厂复杂的组织模式和苛刻的筛选条件：在他看来一个人奉献劳动换取口粮是一种天赋的自由与权力，而因为心理测试等无关紧要的原因而拒绝应聘者则是对这种权力的侵犯，甚至于对劳动者的侮辱。故事以多纳鲁马被拒绝录用，走投无路自杀而结束。通过这个故事，作者反映出的现实是无论工厂以多么温和善良的面貌示人，它仍然是一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规训工具，它的精神与尚处于农业社会的南意大利格格不入，它的管理模式与古典式的自由人追求也无法兼容。

1962年，在伊夫雷亚工厂任职的管理人员保罗·沃尔波尼（Paolo Volponi）发表了小说《备忘录》（Memoriale）。小说从一名普通工人的视角审视了表面上宽松和民主的工厂生活。沃尔波尼借主人公之口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无论怎样改进，工厂依然无法摆脱其作为资产阶级和基督教道德与价值观对个体进行规训与异化的工具之地位。在流水线上每天工作8小时要强于工作12小时，有休息时间和文娱活动强于没有，但这一切都不改变工人作为企业螺丝钉被异化为巨大的科学管理体系中微不足道的一员的状况。员工对企业的认同无论如何都是后天的、被强加的，而非自然的。和上文提到的奥提耶里的小说一样，沃尔波尼的作品也认为奥利维蒂模式的核心仍然是推广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构建同质化的价值体系，而非真正的以人为本。

然而这样的观点真的正确吗？

一方面我们要考虑到奥利维蒂模式真正实行的短暂时间与有限范围。奥利维蒂本人对很多上面提出的问题有着自己的回答与解决方案，但并没有时间来实现；所以对奥利维蒂工厂现实运作的批评并不完全意味着对奥利维蒂模式（或者说思想）的批评。另一方面，规训并非是奥利维蒂模式的问题，也不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问题，而是现代化（modernization）的问题：大工业生产和现代国家的建立必然意味着规训，这不是采取某种模式或制度能解决得了的问题。我们对如今的经济、劳动制度的讨论和评价事实上几乎都限制在“现代化”的范畴里（比如我们不会讨论如何消灭服装制造厂并让妇女重新学会在家裁衣），超越这一范畴的批评对我们的讨论并没有太多帮助。

以上是对奥利维蒂模式的讨论。正面与负面观点俱有，读者至此可以自己进行一些思考与判断。

五、今天

奥利维蒂模式对我们有什么借鉴的意义吗？有的。但我认为它的意义主要不在于具体的手段和措施（几十年来社会学家和企业家们在这些方面做出了诸多的探索，反求诸于一位六十年前先驱的意义并不很大），甚至也不在于它的核心理论与价值观（企业社会化与在地融合也是诸多后世实践反复研究过的题目，而奥利维蒂思想背后的基督教价值观则未必会被当代人所认同），而在于它的态度。一种质疑、不满、寻求改变的态度。一种以改善人的境遇为终极目标的态度。

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人可能很少会追问经济发展的意义是什么。为什么？经济发展本身就是目的，因为经济发展代表着发展生产力，代表着人们生活的富足… 我们如此看重GDP, 如此看重PCI, 我们知道这些指标越高就越好，但很少有人提一个“为什么”。企业的目标就是赚钱，因为这是社会发展的原动力；社会事务与企业无关、应该抛给政府负责… 但是企业创造出来的这么多财富，又用来做什么呢？难道仅仅是放在银行里？

我并非在质疑经济发展的正面意义，而是要说：发展、赚钱、盈利本身并不应该是人类社会的终极目标。终极目标是什么，每个人自会有自己的看法，这也是他们不可侵犯的自由。我则认同奥利维蒂：这个终极目标应该是人的发展与其价值的实现，而为了这个目标，我们应该寻求改变。

工业是否有其目的？这目的仅仅是利润吗？在表象上的工作节奏以外，工厂的生活是否能给人带来更加令人着迷的东西，某种方向，某种目标？

——阿德里亚诺·奥利维蒂，对波佐利工厂工人的讲话，1955年

希望这句话能引起更多的思考与讨论。

参考资料：

Boltri Daniele, Maggia Giovanni, Papa Enrico, Architetture olivettiane a Ivrea. I luoghi del lavoro, i servizi socio assistenziali in fabbrica, Gangemi Editore, Roma, 1998.

Di Nonno Maria Pia, Una democrazia a misura d’uomo. La Comunità Olivettiana come luogo di risanamento politico, socio-economico e morale, Fondazione Adriano Olivetti, 2014. 

Olivetti Adriano, Le fabbriche di bene, Comunità Editrice, Roma/Ivrea, 2014.

Olivetti Adriano, L’ordine politico delle comunità, Comunità Editrice, Roma/Ivrea, 2014.

Rai storia, Adriano Olivetti, l’imprenditore rosso, parte prima, 12/10/2010,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aT7xXMRcZUc&list=PL0WpDE_lICRGVV30C2N6OYkUcY5STApE-.

Rai storia, Adriano Olivetti, l’imprenditore rosso, parte seconda, 12/10/2010,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RkVJj8MFRZ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