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中秋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

——王建

“一年容易又秋风”，天气热到一百多度的苦人情况好像只在昨日，而中秋令节已是明天了。戏园子要贴应节的戏，商家要卖应节的货，人们都是张罗着议论着这个节，我们耍笔杆的曷敢后人，少不得也要说一些应时的闲言闲语，抄几段当令的旧诗旧文。好在玩意儿虽俗，精神气力不俗，所谓一遍拆洗一遍新也。

在一年的三大令节中，以中秋为最美好。因为上元严寒，端阳酷热，而中秋则冷暖适中燥湿合度，万物成长得正丰茂，风景出落得正高雅，在这时候设一个解释，佳妙自不待言了。

再者正月节的意义偏重社会的人事的，五月节的意义偏重历史的宗教的，而八月节则纯粹是享乐的趣味的。这个节完全以自然界最美的月为主干，所以他的美的特质最为显着。

考中秋节的历史并不悠久，古时遊宴的节日以三三上巳及九九重阳为重。中秋在唐时尚不为人十分重视，一直到宋朝才正式成为节令，唐时虽然有玩月的故事，而见于唐人小说的除集异记，异闻录，唐逸史等记明皇入月宫服仙丹的事；宣室志记周生梯云取月的事以外，别的便没有什么了。见于唐人诗的，也只有王建“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为最脍炙人口，其他诗人吟咏中秋者偶然有之而不甚着，由此可证中秋在唐人心目中的地位了。

宋史太宗纪：“八月十五为中秋节，三公以下献镜及承露盘。”又膳夫录：“汴中秋节食中秋玩月羹。”晏殊中秋诗有“苦吟含翰久，清宴下楼迟”之句，可见中秋遊宴在宋已然成为习俗。不过彼时中秋在社会尚海不如端午，庞元英文昌杂录记祀部休假节有端午而无中秋也。

历元而明，中秋夜宴玩月赏花的事才大位兴盛，至清以岁首端午中秋并称三节，休假，庆贺，欢宴，遊乐。以及清结各事，成为一年之中的三大罐口。而中秋因得天时人事之宜，人们对之更为兴高彩烈，于是踵事增华，蔚为令节，远驾端午而上了。

有一个异邦的友人问我，为什么中国过节总以“吃”为一件重要的事，岂不显著中国人太好吃么？我的回答是这正是表示中国人不好吃。因为除了都市中富的阶级，平时饮食享受便已不菲，节日羹肴大事铺张以外，一般人在自奉上颇可称得起一“俭”字，所以到了节令才尽量饮啖一回。这正是合理的生活方式呀。

中秋可吃的东西在一年中为最多，第一果品齐全，盛时已过的西瓜尚未绝跡尘寰，初生不久的柿子已经陈列市肆，而在黄金时代的鲜果尤其指不胜屈，加之近年颇多异种，所以在中秋节前走到果肆面前，真是缤纷馥郁，令人目不暇给了。

肉食方面，羊与蟹算是大宗。不过肥足的胜芳大蟹已成珍品，普通的多是营养不足外强中干有名无实，吃起来白白沾一手腥气。羊肉除了家常侉炖外，炮烤涮成了羊们的三大主要死后刑罚。但如羊肉缺乏，以牛抵羊，以驼抵牛，已经每况愈下，倘使供求相差太远，吾恐中秋之夕只有烤葱炮蒜涮粉条了。

点心中当然以月饼为主了，供月用的成套月饼，中看不中吃，已入没落之途，提浆翻毛，五花八门，小职员一天收入可买两块，广东月饼在北京二百万人中不知有多少人能入口的。说来说去还是自来红自来白能把握住群众。

据说前清宫中供月月饼一项由御膳房备办，供月以后例分赐臣下，所以桌面大小的团圆月饼竟用黄土制成，因为实情并不能上达，无虞洩露。但上用的却精美非常，馅子种类甚多。传有某王私嘱该处把各色月饼每样制一点，一共花去五千两白银，真是货卖帝王家了。

都门杂咏月饼云：“红白翻毛制造精，中秋送礼遍都城。论斤成套皆低货，馅少皮干大半生。”燕京随时记：“中秋月饼以前门致美斋者为精度第一，他出不足食也。”至供月月饼，到处皆有，大者尺馀，上绘月宫蟾兔之形。有祭毕而食者，有留至除夕而食者，谓之“团圆饼”。“男不拜月，女不祭灶。”中秋拜月都是妇人女儿的事。月为太阴星君，男子礼当回避。北京供月多用“月光码”，俗呼“月亮码儿”。月光码乃用秫秸插成的长方牌形架子，大小不等，大者长及五尺宽可二尺，小者高仅尺馀。上糊以木板刷印着色的神码。大的分为三部，小的仅为两部。上部有画玉皇大帝及风云雷雨诸神的，也有画财神的，也有画观音状太阴星君的，也有作达摩渡江的。中部为关公货财神土地像。下部则是广寒宫，娑林树，白兔捣药。月光码多用红黄两色纸，精细的绘彩贴金，粗糙的只是板印着色了。架子的上面两端例插红黄纸裁的三角旗。售卖月光码的当然是纸店，油盐店也代卖。

供月时在月亮高升至东方上空之际，有时浮云遮月来去无定时，便要设好香案祭品等待月从云隙露出便焚香下拜。但如天阴月晦则只有向东南方月出之处拜祭了。月光码立在供桌后面，和月亮居同一方位。

供品最普通者苹果，沙果，石榴，柿子，西瓜，藕，葡萄，枣，花生，栗子。西瓜取其圆，祭后切成莲花瓣形，全家分食，藕谓是兔儿爷的剔牙杖。月饼除整套的意外，还有一共大的团圆饼，也要全家分食。除果饼外，瓶插整枝毛豆一枝，红鸡冠子花一朵。前者为白兔的食粮，后者是丹桂的象征。

前朝宫中供月，供品的丰盛自然不用说了，下则王府巨室也是罗列满桌，普通人家因重视节令一切也应有尽有，贫人平日难过着困难生活，到此也要点染一番。后来过节的情绪随着物质的环境而淡薄了，供月在一般人家中遂成了可有可无的事，心力俱佳者，还是宁由旧章，有心无力者只有烙一张芝蔴酱糖饼，拜一拜当空的明月而已，还有有力无心的，只张罗着买来肉供人吃，对于皇皇在上的太阴星君却来一共相应不理。

今年的兔儿爷真是合了那句俏皮话：“隔年的兔儿爷——老陈人儿”了。大的卖七元一共，大概这路货物都是卖一共少一共，新的恐怕不再有出品了。

搬来以大耳朵三瓣子嘴的“兔儿”，偏要加一共尊称”爷“字，已属可笑，而“兔儿爷”居然有的顶盔贯甲，骑虎乘豹，有的肖众生象，三百六十行，无所不可，说起来始作俑者其兔儿的本家乎，以其谑之甚也。

彭蕴章幽州风土吟月宫符云：“月宫符，画成玉兔瑶台居；月宫饼，制就银蟾紫府影。一双蟾兔满人间，悔煞嫦娥窃药年。奔入广寒归不得，空劳玉杵驻丹颜。蹉兮傩痴纷纷还，羡我阿姨赠我新葫芦，不须月下陈瓜果。”

过节吃喝玩乐是兴高彩烈的事，搪帐是无可奈何的事，送礼是等因奉此的事，滋味各有不同。送节礼的性质说起来也不一样，有的礼物中看不中吃：酒是说辣不辣甜不甜的水，罐头是吃之不足摆之有馀，点心饼干是虫蚀变味，这种礼送者只是敷衍旧例，受者再以之转送他自己的只须敷衍旧例的友人，如此你敷我衍，八易其缠绳，九换其门票，经过三年零一节，大概这些礼物可以功德圆满，修得到垃圾堆中去了。这种送礼法有人名之为“拖草鞋”，言其敝而弃之也。

也有的礼物中吃。不一定中看，那才是实心实意送节礼，送之者心里痛快。不讲究花稍热闹不管多少，打开却准是正经东西。真有矫情的亲友之间才如此送礼。

至于又中看又中吃，要算礼之上乘者，我想不是送上司，便是有事情预备托受者。前者等于烧高香，后者乃是钓金鳌。

搪帐是苦事，有帐的人视节如关，一年要赶三关，大是不易，所以被截在关里面而转赴鬼门关的，岁不乏人。都门杂咏有一首搪帐的竹枝词，写得挺带劲，是：“中秋佳节月通宵，债主盈门不肯饶，老幼停杯声寂寂，团圆酒饮在明朝。”

也有奉行“蝨子多了不咬，帐多了不愁”主义的，都门杂咏也有一首竹枝词：“莫提旧债万愁删，忘却时光心自闲，瞥眼忽惊佳节近。满街挣摆兔儿山。”

最后再抄两段俗曲：

百本张抄本岔曲中秋节云：“荷花未全卸，又到了中秋节，家家户户把月饼切。香蜡纸马兔儿爷，庆中秋，美酒多欢乐，整杯盘，猜拳行令同赏月。”

北京俗曲十二景：“八月中秋月光圆，供月须当对广寒，女拜回避男，果品要周全。家家都赴团圆宴，男女老少打个圆盘，喝五又呼三，行令又滑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