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岁时记（十）——打春

打春

一年十二月，计分春夏秋冬四季；一个月内又分二节气，在月之首为节，月之尾为气，即俗谓之一年二十四节气也。

春夏秋冬四季之首日，亦在二十四节气之中，例如：春之首日曰立春，夏之首日曰立夏，以及立秋，立冬者是。

然立春之日，俗又谓之为“打春”，而无“打夏”“打秋”“打冬”之说，予初不解“打春”之意云何？迨遍考诸书，始豁然而悟，据燕京岁时记称：立春，在正月者居多，又名“打春”；立春前一日，顺天府官员，至东直门外一里，春场，迎春立春。是日礼部呈进春山宝座，顺天府呈进春牛图。礼毕，回署引春牛而击之，曰“打春”。

又大清礼例载：立春前一日，顺天府尹，率僚属朝服迎春于东直门外，隶役舁(yú)芒神土牛，导以鼓乐，至府署前，陈于彩棚，大兴宛平两县令，则设案于午门外，奉进皇帝，皇太后，黄猴，芒神土牛，配以春山；府县生员舁进，礼部前导，尚书，侍郎，府尹，及丞相后随，由屋门中如，至乾清门，慈宁门恭进，內监各接奏礼毕，皆退，府尹迺出土牛环击，以示勤农之意云。

是日翰林院并以“春帖子呈进”；按“春帖子”即俗谓之春联也。迂斋诗话云：翰苑作春帖子，往往秀丽可喜。燕京岁时记曾录康熙某年立春，翰林院所拟之“春帖子”二则，果然“秀丽可喜”；茲转录于下：

其一，“壬日立新春，重重吉并臻。百昌欣律转，万福自天申。”其二，“喧鸣腊鼓发韶妍，迟日罘罳飏瑞烟。屏綵祥徵胜银里，盘辛芳献颂椒前。”

又晁冲诗：自惭白发嘲吾烙，不止谯楼看打春。

又历忌释注：黄帝命伶伦断竹为筒，以十二月之气，计阳为六律，阴为六吕；六律，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六吕，大吕、夹钟、仲吕、林钟、南吕、应钟。

后汉律历志，立春之时，大吕已终，太簇方始，故曰“律面”，而阳气至也。

立春虽于正月时为多，而亦有于岁暮立春者，今岁之立春，即在旧历十二月十八日，——即国历二月五日——张南轩诗：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盖咏岁暮立春之实也。

立春，为农人工作开始之几年，非等闲也；而北平人常不细寻其旨，而昏昏于口服之快，良可慨已！

俗传北平人于立春之日，视为吃饼大典；上中户固勿论矣，其下等户虽困于经济，亦不惜典当借押，以偿吃饼之愿，盖习俗始然也；更美其名曰“吃春饼”。

春饼，非以发面为之者，系用温水并白面而和之，以手揪成圆蛋，然后按而使之扁，上刷香油少许，再合一扁于其上，以“桿面杖”轻轻轧之薄如纸，用“支炉”烙之，熟时，乘热际，以指就香油处揭之，则作为两页矣。此饼既名为“春饼”，而又曰“薄饼”，又曰“荷叶饼”，又曰“双合儿”……噫！一饼之命名乃如是之多，北平人果为善于研究吃学者矣。

吃春饼所用之菜，以“盒子”为正宗，而以“炒货菜”“摊鸡子”……“羊角葱”“黄酱”……佐之。

“盒子”，非放焰火所燃之盒子，乃置肉之盒子也，盒子之式样，扁而圆，质或以木，或以泥金，外表倍极美观。

盒子内所置之肉，系购自猪肉铺以“薰”“酱”等法制成者，如“小肚”，“香肠”，“酱肘子”，……以及“酱鸡丝”，“薰鸡丝”……铺中掌刀者，以其快利之刀锋，耍其奇巧之手术，或切为螺蛳或片为蝴蝶，层层列之，置于盒中，件件可观；猪肉铺以买[卖]“盒子”为本业，又名之曰“盒子铺”。

吃春饼，而必以“盒子菜”裹而食之，始于何代，已不可考；但宋吏礼志云：立春之日，上赐春盘以飨百官。“盒子”殆为“春盘”之误欤？

吃春饼之法，与寻常吃饼不同，系将春饼两页，摆作“”形，有炉创者为面，光亮者为里；捲时“面下，里上”先置于“酱桿锡盖”之上，以“羊角葱”之细条，蘸黄稀酱少许，刷于饼上，谓之“刷刷里儿”；然后再以竹箸夹之各色之肉菜，𢲫于饼之中部，迨诸菜𢲫齐，始以手捲里，作竹筒形，开口大嚼，见者垂涎，因食状若吹箫，故又有“立春吹喇叭”之俗谚。

春饼吃罢，口内干渴异常，故又有“逛儿汤”以调剂之——逛儿汤即木犀汤之别名。北平人谓喝逛儿汤，为“蹓缝儿”。

吃饼之外，又有吃萝葡之风俗，北平妇女，皆喜为之，据云于立春吃点萝葡，则无春困之弊，故又美其名曰“咬春”。嗟嗟！春，其何由而咬之也？萝葡代“春”而受“咬刑”，不亦冤哉？

燕京杂记：立春日，都人多买萝葡生食之，谓之“咬春”。又燕京岁时记，是日富家吃春饼，妇女等买萝葡而食之，曰咬春，谓可以却春困也。

青年妇女，血气方刚，春困之弊，十九皆然，岂食少许之萝葡，果能以却其困也？

春为四时之首，万物化生之始，洵有庆之贺之之必要；惟常人每不思其意义，而重于以讹传讹之积习，打之未已，又复咬之，淑贞诗谓：“春是恼人天”，殆或然欤？

附注：“支炉”，以沙土烧而成者，形若今之女学生所带时髦之毛线暖貌，顶有百馀小眼洞，以透火气，北平人皆喜以之烙饼。

“炒货菜”，以油盐店所售之“水粉”，“豆芽菜”及“猪肉丝”，“香油”合炒而成者。平人又谓“盒子”为总统，“货菜”为副总统，斯二者，盖为吃春饼不可或少之美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