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阛阓录

市肆之兴废，每随人事为变迁，故昔人于此考国政之得失，觇风俗之醇漓焉。北京为吾国之首都，五族杂处，万方共仰，南琛北[盡貝]，棊布星罗，至前清改政而局势一变，民国肇造而局势又一变。余溷(hùn)跡京尘忽忽二十年，适当光绪中叶，所覩事事物物有与今日大相径庭者，况沧桑旣易，年𩬆(bìn)频催，抚岁时之景物，疑是梦游。忆日下之旧闻，都成影事，信笔书此，聊志鸿泥云尔。

灯市

京师每値岁暮，前门外廊房头条胡同一带，比户皆改为灯市。红男绿女，成羣结队，同往选购，车马常盈。一班佻达少年亦复侧足其间，肆意品评，以故游人如蚁。其灯类多以铁丝为，干糊之以纱，亦有以玻璃制成者，皆绘画精美。有以十六盏或二十盏为一堂者，绘以全部聊斋或红楼梦，颇堪赏玩。此外又有扎成禽鸟虫鱼等物者，皆极精致，童稚购归，以为新年之点缀品焉。

厂甸

厂甸居琉璃厂之中，平时祇一旷场，广可十馀亩，中有吕祖土地二祠，除朔望烧香外，行人罕至。惟新年则自元旦起，罗列各种儿童玩物，以及糖果食品，精粗毕备，雅俗杂陈，几无隙地。大抵耍货中以风筝空钟二物居多数，食物中以冰糖葫芦居多数，售至元宵日为止，此半月之中居户无贫无富，无男无女，无老无少，莫不联袂往遊。名门淑媛，兰闺少妇，则乘车而往。惟地既仄，此来彼往，车马坌(bèn)集，彼时又无警士为之指挥，欲进不可，欲退不能，往往停顿终日。其极盛之数日车马屯集约延长二三里外，车中妇孺则借此停顿之时，购买物品，评优品劣，争多论少，声如鼎沸。最称奇观者，每一车之前，必有乞丐数人，借送香火为名，任意婪索，一班旣去，一班复来，鸠形鹄面，身着败絮之徒，与粉白黛绿珠围翠绕之娇娃，相映成趣，颇堪一噱。而一班登徒子之流，往来如穿花蛱蝶，任意平视，藉此一饱眼福。盖此时风俗循谨，大家闺秀平日多不出门，只岁首乘舆一游。近则解放潮流渐及北方，妇女步行街市，视为常事，或以洋车（卽人力车）代步，卽游观之所亦较前为多，情形又逈异矣。然报载今年正月初三，黎黄陂携其幼子，步行作厂甸之游，向人丛中拥挤亲购玩具数种携之而归，则盛况当不逊曩时也。惟以一国元首之尊，竟与市侩为伍，若在专制时代，则诧为怪事矣。

火神庙

火神庙在厂甸之东，亦于正月开门，惟所售则限于珠宝玉器，间及古董字画等物，陈列殿堂廊庑殆满，然皆席地设摊，既无店号，又无居址，奸猾者往往以赝物肆其欺诈，非具有精锐之眼光，未易与交易也。某年有满人庆某，以赣抚入都陛见，事毕入庙游观，见一摊陈列颇富，摊主二人袖笼珍珠一串，彼此耳语若甚隐秘者。庆索观之，宝光晶莹，巨如戎菽，数之得十八粒，只索价二万金。庆讶其廉，摊主已似觉，卽曰：此乃购自某藩内侍者，因其来历不明，不敢在市上公然售卖，故愿以贱价脱手。君购去如能带往远方最好，否则宁谨慎也。庆以其所言近情，且又不日出都，深合己意，卽以一万八千金购定，什袭珍藏。回赣后家人审视，则新流行之宝素珠也，为之懊丧者累日。其他受骗者，尤难悉数。然庙中作交易者以满蒙人富商显宦为多，汉人不过随众遊玩，妇孺则更绝迹焉。

松竹斋

松竹斋在厂西门，为都中南纸店之巨擘。在科举时代，其笺扇等物不过附属品而已，其主要品则为殿廷考试用具，及承办乡会试三场卷纸。故士子平日窗下练习各件，卽多向彼购买，以期闭门造车出而合辙。每值大比之年，生涯尤盛，店中为招徕计，又将前科鼎甲殿试朝考试卷向部中设法领出，饰以玻璃匡罩，悬之壁间。俾士子知所模范，又如殿试所用之考箱，他家所制多不能合法。松竹斋则不惜使费，派人亲至内廷量过尺寸，故所制独能若合符节。盖殿试时在保和殿殿陛之上，士子卽以考箱代几案之用，倘高低阔狭失之毫厘，临时卽不能挥洒自如也。然其定价亦较他家为昂，如同一墨盒，他家只售银五钱者，彼略加以打磨，刊以店招，则须售银一两，同一挖补刀，彼但配以零件，每副卽须售银四两。又以代售书画之故，凡在京之太史公及各名家均与联络。其所代办之书画又分眞赝两种，视来价而定，听顾客指名索取，盖凡名家之名号图章，店中无不毕备，本人明知之不过问也。某年店主丧母，丧仪之盛，烜赫一时，出殡之日，士女倾城往观。仪仗绵亘数里不绝，不亚于前年沪上盛氏之大出丧也。彼时都中租价不甚昂贵，其店面三间，每日已需银六两，他业俱不敢过问。迨后科举既废，营业一落千丈，勉支年馀，竟至歇业。今其店址已赁与商务印书馆北京分馆，亦可见时事之变迁焉。

西鹤年堂

都中药店以乐家之同仁堂为最著，此遐迩所共知也。然以定价昂贵，除丸散膏丹外，其饮片生意转不如他家之盛。西鹤年堂乃著名售饮片之老店，设于宣南菜市口，门外卽为法曹刑人之所，遇有应行枭示之犯，则头颅累累悬挂门前，过者恒兢兢焉。相传一夜时过三鼓，店中闻有人叩门索买刀伤药，店夥启视，则一无头有身人矗立门前，大惊而踣(bó)，众闻声起视，已无所覩。羣以为被杀之鬼来作祟也，胆小者至不敢再宿店中。后主人思得一法，请于行刑者，事毕将刑人之刀寄存店中，以为镇慑，后遂寂静不闻他异矣。

王麻子

王麻子以售火镰著名，所谓火镰者，以牛皮制为小袋，饰以白铜，底处嵌以钢铁一条，内贮艾绒火石，为人人吸烟打火所必需。王所制独精美坚固，人皆乐购，故生涯鼎盛，门常如市，同业羡之。冒名影戤(gài)者不知凡几，都城内外汪麻子旺麻子等牌号几于触目皆是，虽老于京城者不能辨其真伪，亦犹上海之有陆稿荐稻香村也。厥后火柴盛行，人皆乐其轻便价廉，火镰早成废物，王麻子则改售刀剪钳镊等零件，勉支门面而已，然其优美尙非他家所能及也。

金牛张

金牛张，设于宣武门外大街，以售缝衣针得名，主人张姓，金牛乃其商标也。所制之针，光滑耐用，永无湾曲之弊。当中国闭关自守时代，几于全国闻名，张因以致富。闻其店创自明代，子孙席其业已数世矣。迨后舶来品盛行，人工制造者虽佳，终难与机制品争衡，优胜劣败，久在天然淘汰之列。然驱车过其地，犹见黯然无光之金牛张三字悬于门外，入其室，则阒(qù)其无人，盖亦聊存古蹟之意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