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样值得回忆的物事

欧美人来到古老的北平，对于北平人都已忘记的物事，全藉着舌人的介绍，一样样的搜寻起来，而且要看一个究竟，好在所费不过美金几元钱罢了。北平旧日妇女女红，讲究扎拉索扣，扎花用的纸花秧子，市内已然少见，只乡间小姑娘还在用它，美国红十字会对它有了兴趣，不但买来看，还更找来一个雕镂花样的工人，当面雕组（北平称雕纸为组纸，组都足字的北平音），组出来大家分散几张，想像也不过一笑置之而已！又英国领事舘，不但市场约“影戏”演唱，并且还请德顺班班主路景达君，给当面组雕影戏人，着都是北平人，也可以说中国人想不起玩的事，因此笔者想起北平几样值得回忆的物事，写在小北平内，他年看来，也许有东京梦华录之感了吧！

前节所写的花样子，是用极薄的国产粉连纸组制，一组便是几十张，先用纸捻将纸订在一齐，最奇是将纸用水喷湿了，然后下刀，是一切纸雕东西所没有的。雕成便批发给卖花样子的，下街串胡同叫卖，但大部份是自雕自卖，以前东城有一个“花样子文子”，一生以此为业，他也老死了，花样子也到了绝迹的时候。北平的小姑娘，除永定门外一部份学绣花（详见去冬小北平绣活）以外，大部都学扎花，先由零枝零朵学起，怎样配合线的颜色？怎样干净俐落，手法灵巧？都由母亲嫂嫂姐姐教导，我们想像一个乡村里，有的人耕读，有的人刺绣，是如何一个乐园，胜利了有西望了。小姑娘买花样子，大都有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不悖的思想，所以都多买一些存折，存花样和扎花线，都有一个“样册儿”（册读产音），有的极精细，做出四层菊花式，可以折叠的夹子。卖花样的对于小姑娘门，既须会说话，又须老成，才能吃的开吃的久这条道。因为组制花样时是喷了水的，所以揭花样时，必须用竹镊子来夹。再有影戏人，在影戏班中，除了自己雕制以外，北平以前最有名是“皮人张”，各影戏班和有影戏箱的，全来照顾他，皮人张有极缜密灵细，能在影戏人的脸上分出这个角色年龄，一看便知是二八妙年，半老徐娘，龙钟老态，只在一两刀的手法，可谓传神阿堵了。皮人张所雕皮人，自然是玲珑的，但因面部透雕，脸便成了一条儿，揭时不免断裂，后渐改为实地儿，面部才显较大，是以颜色看年龄了。庙会上有了一个卖纸质影戏人的，也有几十年历史了，近年才不见这种买卖，那不是皮人张，而是“纸人陈”，住祖家街，所做影戏人，大小和东派影戏所用差不多，因为是用纸制成上油，所以颜色特别鲜明，有一特点，即所制影戏人，全没手指，只是两个百条，用以联系耍棍儿，像笔者儿童时代，每遊隆福寺只要走到东御碑亭边，必磨着大人给买影戏人，于今纸人陈已没有了，笔者也没地方磨缠大人了。

我们常遊庙会的，反感觉不出有什么变化，如久不往遊，忽然巡礼一番，便觉有许多物事，已经不见了，同时也添了许多新物事。还有的是忽然生意萧条，忽然一变而为生意兴隆，忽然而又沈寂下去，如老虎摊的便是，此中消长之道，自然可以看出来。

以前东西两庙（福隆[隆福]寺护国寺）有几个摊子，只卖一种玩具或用品的，现在大半不能再见，如上节所写的纸影戏人，便是一种。还有一种卖鬃人的，在隆福寺是摆在纸影戏人摊子南边一点，系用纸做成一二寸高的人形，完全戏装，极为精细，武戏的护背旗，花莲的脸谱，以及所穿戏装，全用彩画，具体而微，和真人一样，只是没有足部，下端用硬猪鬃，密密排成一圈，放在铜茶盘内，敲盘震动的鬃人，便在盘中转走，我们每遊东西庙时，挺剑铜茶盘子响，即知是卖鬃人的，看摊的是一中年以上的妇人，近已不见鬃人之面了，在隆福寺伽蓝殿的穿堂门内，有一处卖托偶人的，和下街耍傀儡的人形大小相似，也是布制衣服，分别挂在东墙上，早年即不见有多少照顾主，近年布价涨到不可思议，因之也消灭了。以上两种玩具，都不是普通逛庙儿童经济力所能买的。还有两种冷摊，一种是铜刀摊，用黄铜制成精亮的小刀，大部皆为茶刀（形如菜刀，上下较窄）形，紫檀木刀把，虽然不见能实用，但非常美观，所常卖的只有刮浆糊的浆子刀，后来也带卖烟具中的烟板，铡斗，镊子，从日寇献铜运动以后，铜刀摊也自动收摊了。一种是印石摊，高的方桌，三面卡以山字形的木柜，罗列许多石章，什么鸡血、田黄、青田……名色众多，排列的整齐有序，但是不必问其真假，一问的时候，必给您说出一篇大道理来。前面临外部份，有不少刻得了字的图章，下端压着印痕，表示可以宝石章，也可以刻字（但不比刻木章，是不当面刻的），只是刻的不太高而已。这种印石摊比铜刀摊还冷，轻易是开不了张的，还有一种卖胡盐的，以前没兴刷牙散、牙膏以前，一般人都用胡盐刷牙，实在胡字应作糊子，系将大盐挑净炒糊碾碎，包成小包出卖，现在清真教人，还用胡盐。庙会上有两三份卖胡盐的，一份是简单洁净的小高摊，隆福寺总在通东廊下的后角门内，一声不响，专等熟主顾，摊主是一清真教人，住朝阳门内，可以说是几十年的老买卖了。另有一两份卖胡盐的，是一边嚷着“买胡盐，刷牙漱口”，有一个卖避瘟散的长摊，摊主姓张，父子二人，老者两囗仁丹胡子，渐渐由黑变白，由白而至于死，少摊主因着时势关系，改了街头卖纸烟了，再有一种卖蜡玩具的，系以色蜡做成鸭鱼蛙形，可以浮在水上，价值极廉，近年渐改为学校劳作中的蜡工，摆盘的蜡果，是已脱离小儿玩具的风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