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喜歌

老舍先生编写的舞台话剧《茶馆》塑造了五十多个不同阶层、不同职业、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特点的人物，其中有个不起眼的角色叫大傻杨。他肩背一个稍马子，手拿一对缀有铜铃铛的牛骨板，诙谐幽默地念着喜歌，把前场戏与后场戏紧凑地联系起来，并时不时出现在王利发茶馆，为他祈福念喜歌混口茶喝。

五六十年代，我家乡京郊房山也有送喜歌这一行当，人们叫他喜歌郎。谁家结婚、生子、盖新房、葬老人，喜歌郎便上门说唱喜歌，说好话送祝福，讨主人高兴，挣得少许钱财，借以养家糊口。

喜歌郎说唱的喜歌大都是老辈子传下来的，有固定的模式和唱词，喜事种类不同，词的内容也不同。也有的根据现场情况现编现说唱，更烘托气氛，增加感染力，讨主人喜欢。

我小时候常见一姜姓喜歌郎活跃在附近村子。他五十几岁，个头不高，走路不利索，右臂和大腿一甩一甩，据说是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他三十岁那年与邻村一患眼疾的姑娘结婚，婚后生得一子，由父母帮衬照看，两口子走街串巷给人家送喜歌，以此挣钱贴补家用。

虽说姜歌郎腿脚不好，没念过几年书，可脑子灵得很，老辈子传下来的喜歌听一遍就记着了，一口气能背出几十首喜歌，还能现场自编喜歌。

我们那一带盖房分四步走：刨糟，码磉，立架，上梁。老辈子按这四步传下来四句喜歌：

刨糟刨出金元宝，

码磉码成米粮仑；

立架竖起擎天柱，

上梁引来红太阳。

我家乡六十岁以上老人过世，算是喜丧，为送老人上天堂享受荣华富贵，老辈子传下来四句喜歌：

一生辛劳不言苦，

养儿育女乐悠悠；

今日驾鹤西归去，

到了天堂享清福。

老辈子传下来的结婚喜歌是：

大花轿子二人抬，

俊俏媳妇娶回来；

一家人进一家门，

白头偕老乐开怀。

老辈子传下来的生子喜歌是：

恭贺东家喜添丁，

十八年后一条龙；

撑起门户发大财，

光宗耀祖看后生。

这些喜歌，姜歌郎烂熟于心，甚至可以倒背如流。凭着这个本事，他走街串巷，餐风饮露，送喜上门，深受欢迎，不仅养活一家人，还盖了三间新房，供儿子读到了高中。

说起姜歌郎盖新房，这里还有一段离奇故事。

那年，姜歌郎经过几年给人家送喜歌，积攒了一些钱，便捉摸着盖新房，为儿子娶媳妇做准备。谁知，石头、木料、砖、沙等建材都准备好了，突然老婆患重病住进了医院。当时手头紧巴，一时凑不齐住院押金，只好把准备盖房用的十五根檩条、三千块青砖卖掉，换回现金交到医院，盖房的事儿暂时告吹了。

老婆痊愈出院后，姜歌郎加紧外出说唱喜歌，攒钱重新置办建材，争取早一天把房子盖起来。

这天，姜歌郎早起准备到邻村一家送喜歌，推开门一看，惊呆了：门前的路边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堆檩条、一堆青砖。他数了数，不多不少，檩条十五根，青砖三千块。再一细看，正是他当初卖邻村王先生的檩条和青砖。他百思不得其解：莫非王先生反悔不想买了？莫非王先生发现材料有问题？正好，今天去邻村送喜歌，顺便问个究竟。姜歌郎心里想着，盘算着。

喜歌说唱完后，姜歌郎来到王先生家，试探着对王先生说：“我的那些材料是留自家盖房用的，是为了凑老婆住院押金钱才卖的，不是迫不得已绝不会出售的，质量保证没问题，价格也绝对合理……”

没等姜歌郎说完，王先生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王先生向姜歌郎道出了原委实情——

三十年前，王先生喜得贵子，姜歌郎上门说唱喜歌，唱完老辈子传下来的喜歌后，又触景生情，现场编了两段歌词说唱给王家。

第一段是这样唱的：

天上王母慈悲怀，

亲手送得金子来；

从此东家走鸿运，

一天一天发大财。

第二段是这样唱的：

金子本是栋梁材，

国事家事记心怀；

官运亨通步步顺，

光宗耀祖永不败。

王家正是借着姜歌郎的吉言，自此天天、月月、年年走“顺”字，种的十几亩地连年丰产丰收，全家添丁进口，无病无灾，人财两旺。儿子健康长大，读完小学读中学，高中毕业后参了军，入伍两年后考上了军校，毕业后当了排长当连长，眼下是某红军团一营的营长，指挥着上千号人。王家买来姜家建材，原本是给当营长的儿子盖结婚用房，可儿子对结婚的事一直不松口，一个劲儿地往后推。考虑自家暂时还用不着这些建材，而姜家有恩于王家，眼下又遇到坡坎，自己理应出手相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啊！于是，决定把从姜家买来的建材如数退还给姜家。

闻听此言，姜歌郎像王先生大笑那样，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说“你家连年丰产丰收，那是因为风调雨顺年景好；你家人丁兴旺无病无灾，那是因为你们坚持劳动锻炼、家风和谐、注意保养；你儿子事业有成、在部队青云直上，那是因为他聪明能干、人气旺有本领，这些，跟我送给你家的喜歌没有半点儿关系，我那是随口咧咧，买个顺水人情，让你高兴高兴，你还当真？”

“不不不，反正我信这个。没有你的吉言，我全家里里外外发达不到这个样子，所以无论如何我还是要感谢你的。”王先生诚恳地说。

说到木材和砖的事，双方争执不下。姜家说，既然材料已经送到门上，那我就原价买回，只是钱不凑手，要晚些时日付款。王家坚持把建材白退给姜家，不收取半分钱，就当姜家办喜事时随了份子。

双方你推我让了一个多钟头，仍没有结果。还是王家叔伯哥出面调停，最终达成一致：姜家用原价的三分之二钱收回建材，付款无期限，不分次数和时日，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给，每次给多少收多少，直至付清。

这就是姜家盖房建材失而复得的前因后果。一件让人感动、传递农人朴实善良固有基因的平凡故事，在方圆十里八村迅速传播开来，无不为之赞叹，有人竟也编成喜歌传唱：

几千砖木闪金光，

凝聚朴实和善良；

互帮互助传佳话，

姜王两家是榜样。

一位哲人说过，世界上不都是大美，美中也有瑕疵，也有遗憾，甚至也有悲剧。

一次，姜歌郎为一家送添丁喜歌，因事先得到的消息不准，结果出了乱子，险些换顿揍。

事情是这样的：这家主人重男轻女，儿媳妇前两胎生的是女孩儿，公婆非要儿媳生第三胎，谁知第三胎仍是女孩儿。公公婆婆心里本来就窝着火，这一来更气坏了，门里门外常甩些难听的闲话，什么“上辈子没做好事”呀，什么“天生属骡子的，废物一个”呀，等等。一边是爹妈，一边是老婆，儿子夹在中间有话不好说，也窝着一肚子火。正在这当儿，姜歌郎上门说唱送子歌，这家儿子便把火气撒在了姜歌郎身上，举起一根棍子朝着歌郎冲过来，吓得姜歌郎撒腿就跑，跑出老远还听后面不停地破口大骂。

还有一次，邻村赵家为暴病而亡的中年长子办丧事，姜歌郎仍没弄准消息，前去送喜丧歌，这可惹恼了赵家人。赵家老婆冲着门口破口大骂：“我看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明知道我家不幸，还堵着门口唱喜歌，你缺德带冒烟儿，让你也不得好死！”

也许真的是狗仗人势。赵家的那条大黄狗慌乱中挣脱了锁链，冲着姜歌郎扑了上去。姜歌郎躲闪不及，被大黄狗咬住了右腿。

赵家主人知道自家狗闯了大祸，赶忙上前赶跑了黄狗，背起姜歌郎向孟医生家跑去。

孟医生是村里唯一一位医生，开了一个家庭小药店兼给人看病。在孟家，姜歌郎的腿被缝了五针，还打了破伤风针。赵家掏了全部药费、治疗费，还一个劲儿地向赵歌郎赔不是。末了，赵家主人给姜歌郎塞了一卷钱，让他买营养品补身子，并叮嘱有何不良反应随时找他，他要为他负责到底。

还好，姜歌郎的腿伤很快痊愈，也没有什么不良反应，照例走村串户，为人说唱喜歌，敬送祈福。

冬去春来，日月轮回。眨眼间，姜家三间新房盖起来了，儿子也长大成人了，姜歌郎夫妇送走了二老，自己也变老了。

这年春上，姜歌郎害了一场大病，五天五夜水米没打牙。这天夜里，他自觉熬不过天亮，便让老伴把儿子叫到床前，断断续续地对他说：“家有一颗粮，别做喜歌郎。虽说为人祈福，可那是骗人的话，日子过得好不好，靠双手劳动，喜是唱不出来的……”

姜歌郎终没有熬到天亮，深夜子时刚过便停止了呼吸。

姜歌郎走了，直到出殡时，也没人给他送喜歌，不知是他生前向同行朋友交代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倒是在他家门外的墙上贴了一张彩纸，上书一首字迹遒劲、很有内涵的小诗：

姜郎送喜千万家，

尝尽酸甜和苦辣；

为人祈福是本意，

何必自认是欺诈？

人们猜测，这兴许是邻村退建材的王先生送给姜歌郎的喜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