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宫苑中的“多功能厅”

清代宫苑中的“多功能厅”

——圆明园五开间连卷殿内檐装修比较研究

王欢 闫明

刘敦桢在对同治重修圆明园相关史料的研究中提到，圆明园建筑布局一反宫殿建筑常见手法，在对称中求变化，尝试了“工字、口字、田字、卍字、偃月、曲尺诸多形式”，以及“三卷、四卷、五卷诸殿”。在圆明园的营造历史中，有三座采用了三、四或五连卷建筑的例子，分别为接秀山房的观澜堂、九洲清晏的慎德堂和绮春园的天地一家春殿。这些殿宇作为朝寝之用，对外呈现为单一且规整的矩形体量，但其内部空间却被内檐装修多次细分，形成了一个近似于“多功能厅”的体系。这种情况是圆明园作为宫苑有别于其他宫殿的重要体现。

圆明园一直是传统营造研究的重点。目前，在空间层面的研究中，已完成了对山水格局、园林营造和建筑形制等的史料解读和复原工作，探讨了造园艺术与技术问题，并可具象地呈现原初设计；在营造史档层面的研究中，则主要聚焦于样式雷图档的鉴定与研究，通过整理、解读、校订、分析等研究工作，进一步揭示了圆明园工程始末和相关营造问题。这些研究成果对更深入的研究，例如针对圆明园主要建筑空间内檐装修的专项研究，有着重要的推动作用。

圆明园样式雷营造图档（以下简称“图档”）为其建筑研究的基础，在已知的20 000 余件图档中，涉及内檐装修的图件达 2 999件，包括地盘样、平样、立样、做法底及略节等多种图档。三座连卷殿保存了从道光十六年（1836）至同治十二年（1873）的图档，其装修图样中绘制了碧纱橱、各式罩、槅断和楼梯等丰富的内檐装修设计，为探讨相关建筑的空间布局和工艺做法提供了一手营造资料。本文以图档为基础，结合营造史档还原建筑的内檐装修布局，对三座五开间连卷建筑内檐装修的空间布局进行比较研究，并分析其内檐装修做法。同时，试图归纳此类建筑内檐装修的类型特征，以丰富对圆明园建筑及传统空间营造的理解。

观澜堂、慎德堂与天地一家春殿

观澜堂位于接秀山房景区，最初写仿扬州九峰园。从嘉庆二十二年（1817）《养吉斋丛录》中可见两淮盐政承办接秀山房内檐装修的记载，其中提及紫檀窗棂、多宝架、地罩等装修。嘉庆二十四年（1819），接秀山房中写仿江南的玲珑庭院改建成五开间三连卷大殿观澜堂。该建筑装修华丽、空间丰富，成为福海沿岸游赏起居的重要部分，也是最宏伟的建筑之一，嘉庆、道光和咸丰三帝均喜居于此。观澜堂是最早期的五开间连卷殿，后作为道光时期九洲清晏慎德堂的原型，今圆明园中留有其台明遗迹（图 1）。

图1 圆明园观澜堂遗址

慎德堂为九洲清晏景区西路寝宫（图 2），建于道光十一年（1831），是道光帝和咸丰帝重要的日常理政和燕寝场所。从现存道光年至同治重修圆明园时期的内檐装修地盘样、立样中，几乎可以看到包括碧纱橱、各式罩、槅断壁子在内的几乎所有装修类型。咸丰时期还增加了毗卢帽、螺蛳楼梯等较特殊的类型，落成了室内戏台“壶天仙籁”。慎德堂毁于圆明园罹难，后在同治重修阶段再次作为重点工程之一，建筑改为后接抱厦的四连卷殿，但其内檐空间尺度不变。随之进行的装修布局方式与前朝大不相同，透露出连卷殿的功能和风格变化。

图2 《圆明园慎德堂立样》（编号：国 010-0014）

“天地一家春”本为圆明园中路旧殿之名，同治重修圆明园时被用于绮春园中，作为在原敷春堂旧址重建的五开间四连卷殿之名。同治十二年，同治帝念两宫皇太后亲政“功劳倍著而尚无休憩游息之所”，将安佑宫及两宫皇太后所居之殿，并皇帝驻跸听政之处，仅“略加修葺”，“以备燕憩用资颐养”。天地一家春殿为寝宫工程之一。九月的重修工程先进行了建筑调整，十一月便进入装修阶段，内檐装修在持续的调整中陆续完成了画样、烫样（图 3）、销算和布样制作等各环节 。帝后对其极为关注，曾“交下天地一家春明间西缝碧纱橱单扇大样，皇太后亲自画瓶式如意上，梅花要叠落散枝，下掏（绦）环人物另画呈览”。其中桌张陈设方案也已一并完成，使得内檐装修及室内格局清晰可见。

图3 同治时期圆明园天地一家春殿烫样

根据现存图档可知，三座建筑建筑形制和尺度相近（图 4）：均为勾连搭卷棚歇山、无斗拱，平面呈矩形，面阔五间且各间尺寸一致，金檐柱径和柱高尺寸相近。观澜堂和慎德堂均为三连卷殿，尺度完全相同，即使慎德堂后添抱厦，内檐部分的开间进深等尺寸也未有变化。天地一家春为四连卷殿，进深略大、地皮至顶格略低，其余尺寸与其他两者接近（表 1）。

图4 《慎德堂观澜堂殿宇数目》（编号：国 063-0002）丈尺略节

表 1 三座五开间连卷殿概况（单位：尺）

相近的建筑尺度和形制是否意味着五开间连卷殿已经趋于“模式化”营造？实际上，三座连卷殿的图档从始至终未见建筑格局和大木尺度的变化，其调整均发生在内檐装修层面。从各个时期装修图档中还可发现，每一座建筑不同时期的内檐装修存在差异，以时期为线索进行对比，内檐布局和空间呈现出一定的规律性。

装修相关图档概况

三座连卷殿的装修相关图档直接显示了其装修布局情况，为理清连卷殿内檐装修布局的演变提供了直接依据。现已公开的三座连卷殿内檐装修图档共计 130 余件，涵盖了道光、咸丰和同治年间的装修图档。其中，观澜堂装修图档 6 件，包括准样和糙底；慎德堂装修相关图档 103 件，其中包括绘制装修的景区地盘样 5 件、装修地盘样 48 件和立样 50 件。在这些图样中，有 62 件标注了日期，其余图样经过学者的整理和校对，也可大体辨别绘制时段；同治时期的天地一家春殿共有 23 件图档，其中装修地盘样 1 件、立样 4 件，其余为建筑地盘样、烫样和文字档案等。

图档中，装修的地盘样最直接地表达了其内外檐装修的布局情况。参照绘制装修的景区地盘样，是解读相应建筑装修设计的关键线索。其中，建于嘉庆时期的观澜堂，现存咸丰时期表现其装修的地盘样共 3 张（图 5），其中 2 张为景区地盘样，1 张为装修地盘样，所绘制内容一致，档案中也未见添改记录，因此建成后即保持此布局至咸丰时期的可能性较大，可以图《观澜堂地盘装修尺寸准样（咸丰五年八月）》（编号：国 042-0011）（图 5a）为准。慎德堂保留道光至同治时期多个阶段的装修地盘样（图 6-图 8），分别记载了道光十六至十七年（1836-1837）、咸丰元年（1851）、咸丰五年至九年（1855-1859），及同治十二年的装修布局情况，其中咸丰五年至九年的准底和细底较多。天地一家春殿为同治重修时期的装修地盘样，以《天地一家春殿装修平样》（编号：国 016-0015-08）（图 9）为准，另有烫样可做参考。研究中将三座建筑各时期装修地盘样整理于下表（表 2）。

图5 咸丰时期观澜堂装修地盘样

5a. 《观澜堂地盘装修尺寸准样（咸丰五年八月）》（编号：国 042-0011）

5b. 《观澜堂准样（咸丰五年）》（编号：国031-0004）

5c. 《观澜堂地盘准底（咸丰五年）》（编号：国 031-0005）

图6 道光时期慎德堂装修地盘样

6a. 《慎德堂内檐装修尺寸地盘画样（道光十六年）》（编号：国 005-0004）

6b. 《九州清晏总样准底（道光十七年七月）》（编号：国 010-0003）（局部）

6c. 《九州清晏全样》（编号：011-0002-02）（局部）

图7 咸丰时期慎德堂装修地盘样

7a. 《慎德堂内檐装地盘旧样（咸丰元年）》（编号：国 011-0012）

7b. 《慎德堂 [ 地盘 ] 准底（咸丰五年三月）》（编号：国 005-0001-02）

7c. 《九州清晏慎德堂基福堂内檐尺寸准底（清咸丰五年三月）》（编号：国 010-0007）（局部）

7d. 《慎德堂 [ 内檐装修细底 ]（清咸丰六年新正月）》（编号：国 008-0011）

7e. 《慎德堂 [ 平样 ]（清咸丰七年二月三十日）》（编号：国 003-0005）

7f. 《慎德堂装修尺寸准样糙底（清咸丰七年三月）》（编号：国 008-0012-14）

7g. 《慎德堂装修尺寸准底（清咸丰九年正月）》（编号：国 008-0016）

7h. 《慎德堂 [ 装修准底 ]（清咸丰九年七月）》（编号：国 008-0018）

7i. 《九州清晏福寿仁恩慎德堂内檐装修地盘样（清咸丰九年）》（编号：国 385-0060）（局部）

图8 同治时期慎德堂装修地盘样

8a. 《慎德堂装修地盘样（同治十二年）》（编号：国 005-0002）

8b. 《慎德堂内檐装修平样（同治十二年）》（编号：国 060-0077）

图9《天地一家春殿装修平样（同治十二年）》（编号：国 016-0015-08）

表2 三座五开间连卷殿内檐装修地盘样

布局与空间

雍正朝开始，圆明园便成为清代帝后的重要起居场所。园林中各式建筑大多需独立满足皇室朝仪、理政、读书或游赏等某一种或两种功能，再以院落组织为不同主题的景区（点），以形成一个功能完备的建筑群。连卷殿则较为不同，三座建筑各个时期图档显示出其内部空间不仅同时具有朝仪、理政和燕寝的基础功能，而且出现礼佛或观戏的附加功能，同时，结合两侧山墙的窗洞，还兼顾了观景之需。这种复合功能属性直接反映出连卷殿最大的空间特征——多种功能需求被同时组织在一座大型殿宇内部，其分区不仅受礼制和功能的制约，还需考虑流线上的组织关系，由此依托内檐装修构建出一种多层次嵌套的空间关系。

道光时期

道光时期慎德堂大殿的图档较少，其中《慎德堂内檐装修尺寸地盘画样（道光十六年）》（编号：国 005-0004）（图 6a）与道光十七年绘有装修的两张景区地盘图（图 6b，图 6c）中内容基本一致，应为最早期连卷殿的装修布局。

根据图档，慎德堂分为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主要为朝仪空间，后半部分为理政、燕寝和礼佛等功能。前进明间进深方向不做装修，次间后檐仅做飞罩，东西尽间往两侧也做栏杆罩和多宝格等中部界面通畅的装修，实际成为中部的附属空间，整体形成“凸”字形的朝仪空间。中卷进深方向在两柱中间增加构造柱，依柱位布设装修时，1/2 柱网结构之间为实际的空间单元。朝仪空间和后卷的分隔柱缝安设碧纱橱、槛窗等构件，强化空间分隔，东西方向则设栏杆罩、方形窗门洞口等形成错位的交通流线，使得局部空间有宛转之感。后卷的构造柱布置更为自由，装修也更为灵活。西侧两间的构造柱置于靠南 1/4 柱位处。北侧作为组织东西流线的交通空间，出现了一“间”内的非中心对称空间布局。西尽间的局部还设有二层空间，以直跑楼梯与一层联系，切分出比一“间”内更小尺度的空间。

在此阶段，连卷殿的装修布局表现出灵活丰富的特点，在较大尺度空间内进行大小空间重组：一方面，保留了大进深空间的深度关系，通过沿面阔方向安装多种非封闭型装修，实现进深方向连续的纵向空间序列。例如，东尽间南北方向的飞罩、门口方窗和落地罩的组合，让其可以被阅读为一个 5 间联通的整体，同时延长进深方向的空间序列；另一方面，装修切分出小进深曲折空间，如后卷构造柱往前推 1/4 个柱位，以 1/4 的进深空间为最小单元，东次间局部出现“L”型通道。

笔者将《慎德堂内檐装修尺寸地盘画样（道光十六年）》（ 编号：国005-0004）装修地盘样进行重绘（表 3-a），该图样可代表此时期的连卷殿的装修布局。

表3 三座连卷殿各时期装修代表性平面及其布局模式

咸丰时期

咸丰时期五开间连卷殿图档资料比较丰富，包括观澜堂和慎德堂多个阶段的装修地盘样。

编号为“国 042-0011”的观澜堂装修地盘样为咸丰五年（1855）的图档，绘制出室内的朝仪、理政、燕寝和礼佛等多种功能。这些功能从中轴线向两侧展开，前后、大小、主次空间对比鲜明。前、中卷包括明间和次间在内的中三间为朝仪空间，其面阔方向以天然罩过渡，次间以栏杆罩对称划分，两稍间成为中部的附属空间，使得朝仪空间整体呈现出“凸”字型的空间主导布局。中卷朝仪空间两侧的东西稍间主要功能为理政和燕寝，与中部朝仪空间通过槛窗和落地罩明确划分，仅在进深方向留有空间与视线的沟通。两稍间中家具以床榻等日常类型为主。后卷的进深方向中心位置增加构造柱，将后卷分为前后两层，塑造了可供礼佛、燕寝、娱乐，并满足交通要求的多功能区域。除了未设二层空间外，道光时期的观澜堂与慎德堂布局逻辑基本一致，笔者也将其内檐装修布局平面整理并重绘（表 3-b）。

咸丰年间的慎德堂图档反映出其内檐装修的持续调整。咸丰元年（1851）图档（国 011-0012）为地盘旧样，尝试将前卷东稍间单独分隔出。咸丰五年的地盘样中有一部分内容显示出在道光时期格局基础上的添改（国 005-0001-02、国 008-0012-08和国 010-0007），另一部分则表达了前卷东次间添床和西山墙开门的较大改动（国005-0003、国008-0012-11和国008-0012- 13），前卷在其中被改为观戏空间，而后卷的东西稍间也进行了局部调整。咸丰六年（1856），前卷观戏空间落成，进行了东稍间添床足踏、次间添曲尺床、中卷东稍间挪安门、中后卷西稍间添改毗卢帽等局部改动（国 008-0011）。咸丰七年（1857），中后卷的东西稍间和前卷的东稍间均有一些局部调整（ 国003-0005、 国008-0012-14）。咸丰八年（1858），西稍间添搭地炕（国041-0007-01）。咸丰九年（1859），中后卷东稍间挪安嵌扇、槅扇改玻璃方窗，且西暖阁添做螺蛳楼梯（国008-0016、国008-0018）。

通过对比可发现，因咸丰五年三月的慎德堂景区地盘样《九州清晏慎德堂基福堂内檐尺寸准底（清咸丰五年三月）》（编号：国010-0007）（图 7c）中绘制的装修布局与道光时期相同，且咸丰帝在这一年之后才开始真正驻跸圆明园，“御园听政”，标志着他对圆明园政治性使用的开始。可推测咸丰五年之前所绘装修调整较大的图样很可能并未真正实施，此时的慎德堂仍然以继承道光年间的空间格局为主。以咸丰五年前卷添观戏空间为布局的分野，第二年的装修添改对前一年有很强的继承性。咸丰五年之前，前中卷为对称且开敞的“凸”字形朝仪空间，中后卷以小空间为主，后卷以东西方向交通贯穿多个空间，保持着道光时期的空间格局。咸丰五年开始，慎德堂前卷次间做床、前卷西山墙开门，使前卷的观戏空间成为前半部的主导空间，打破前中卷的朝仪空间和整体对称布局。慎德堂东西稍间进深方向的空间序列也进一步加强，结合格式罩的使用，东稍间已形成跨越前中后卷的长纵深空间。这一布局在咸丰六年装修地盘样中大部分被绘制为现状（国008-0011），笔者将其整理并重绘（表 3-c）。

更为重要的是，慎德堂在咸丰五年之前与观澜堂咸丰五年图样中的装修布局逻辑基本一致。建筑被划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半部为“凸”字形朝仪空间，后半部分为小而紧凑的多种功能空间区域，可视为“前朝后寝”的布局缩影。这些特点共同构成了连卷殿早期的格局特征。从咸丰五年以后（实际从咸丰六年开始），连卷殿的朝仪主导功能转变为娱乐和燕寝主导，开始突破严格对称的布局，探索室内长序列连续空间的组织方式，这种布局特征延续至咸丰十年（1860）圆明园罹难前，形成连卷殿的中期格局特征（表 3-d）。

同治时期

同治时期的连卷殿为慎德堂和天地一家春殿的重建计划，代表了连卷殿营造历史中的最后一个阶段。慎德堂在同治时期的装修地盘样显示出两种相近的内檐格局，天地一家春殿留存的一张代表性装修地盘样与慎德堂布局较为相近，且两座连卷殿均呈现出与前朝完全不同的布局逻辑。

在慎德堂的两张图样中，均不再通过构造柱对空间进一步划分，装修保持与结构柱的对应关系，各构件沿柱缝均匀安装。此时仍采用中轴对称布局，但宝座床的朝仪空间明显减小。《慎德堂装修地盘样（同治十二年）》（编号：国 005-0002）对应同治十二年十一月二十日旨意档描述，显示出前卷三间为朝仪空间，宝座退至中卷明间前檐部分。《慎德堂内檐装修平样（同治十二年）》（编号：国 060-0077）对应十一月二十七日旨意档，宝座位于前卷明间以碧纱橱限定的一个长条空间内，仍保留接见功能，但不具备多人会见的功能。其余各间装修基本呈对称布局，仅在局部可见相邻两间空间联合的做法，在前后卷明次三间表现的最为鲜明。此后再无装修调整的记录，很可能为最后一个阶段的装修方案（表 3-e）。

天地一家春殿的重建计划也显示出相同的均质空间格局，以图档《天地一家春殿装修平样（同治十二年）》（编号：国 016- 0015-08）中信息最为完整。与同治时期的慎德堂图档所体现的布局类似，天地一家春殿的整体空间未进行前后分区，内檐装修均安装于柱间，仅在东尽间做间内的再次分隔，局部出现相邻两间联合为一个空间的做法，如前中卷的西次进间。除此之外，其他空间较为均等。而天地一家春殿比同时进行的慎德堂装修有更进一步变化，那就是其已无针对较大朝仪空间的重点设计，

内檐大空间依旧由相邻两空间联通构成，整体对称性明显降低，轻松感和非仪式感有所提升。与缩小的朝仪空间呼应的是扩大的西侧空间——南北檐下墙垣处布置床榻，结合支摘窗和山墙侧窗，形成了西次进间较大的开敞空间，进一步强化了寝宫的属性。此时的天地一家春殿旨在打造“颐养”之寝宫。笔者对天地一家春殿内檐装修平面进行了重绘（表 3-f）。

可以说，同治时期的两座连卷殿——慎德堂和天地一家春殿，内檐装修均显示出均质的布局逻辑，四柱结构之“间”即为装修的空间单元，以均匀、舒朗的空间格局，取代了曲折、错综的组织方式。道光、咸丰年间的连卷殿装修塑造的是仍具有朝仪功能的综合性大殿，显示出对称的装修布局，但朝仪空间明显减少；而到了同治时期，连卷殿的功能定位转向单纯的寝宫，其中具有起居属性的“燕寝”和“颐养”空间占主导，通过非对称布局营造轻松与安适的氛围。

由此，对比三座五开间连卷殿各时期的内檐装修布局：

（1）道光十六年至咸丰五年之前，以观澜堂和慎德堂为主的连卷殿兼具朝仪、理政、燕寝和礼佛等多种功能。整体分为前后两部分，空间分隔相对明确、主次分明，略有“前朝后寝”之缩影。前中卷形成“凸”字形的朝仪空间，成为室内的核心区域。两侧和中后卷利用构造柱和内檐装修，以 1/2 或 1/4 柱距作为单元进行空间划分，局部通过装修实现面阔或进深方向有层次的整体性大空间。

（2）从咸丰五年至六年开始，连卷殿建筑仍具有朝仪、理政、燕寝和礼佛等基本功能空间，但在前后区域划分的基础上，对朝仪空间进行添改，形成了观戏空间，从而打破了建筑对称格局，使其仪式感明显降低。尽管此阶段仅有慎德堂的图档，但其在咸丰六年至九年的图档保持着相同的设计逻辑，显示出更为灵活的空间切分和组合手法。例如，将观戏和朝仪功能进行复合，不仅回应了咸丰皇帝观剧之需，同时满足了建筑的政治性功能；另外，将东西两寝宫分隔为相对独立的区域，其中东寝宫通过多种罩灵活处理进深方向的过渡空间，形成曲折的空间序列；西寝宫则在垂直方向上发展成双层空间。至咸丰九年，二层占据了中后卷的西尽间，与观戏空间和中部空间形成交流。

（3）同治时期的连卷殿中，朝寝空间的主次关系颇为不同。装修依结构柱位安装，整体布局均质、对称，不再出现小而紧凑的曲折空间，而以宽敞疏朗为主。此时明间的朝仪功能明显降低，由理政、燕寝等生活功能取代。综合性连卷殿保持对称布局，仅在接见区域局部扩大空间；寝宫性连卷殿以园居为功能，以次稍间的较大空间取代了明间的仪式感。这种变化可能与同治时期重修圆明园的设计理念有关。同治十二年九月同治帝谕旨“以复回旧制为念”，计划将寝宫建筑重修为“两宫皇太后所居之殿”，且“不得过于华靡”“以昭节省”。同时，重修适逢结束垂帘听政，同治帝重新掌管政权的第二年，“宝座”空间明显削弱，与这次重修旨在为两宫太后“颐养”之寝宫的定位也不谋而合，体现了在功能驱使下空间格局的变化。

装修的做法

中国传统建筑通过内檐装修创造多样的空间分隔，以实现灵活的空间布局，从而满足大空间内不同区域的使用需求。这种分隔主要通过不同类型的垂直装修界面实现，而装修界面受到装修单体类型和样式的直接影响。所以，下面从类型、样式、材料和尺寸等方面，对五开间连卷殿的内檐装修单体进行对比研究。

类型

连卷殿内檐装修基本涵盖了各种类型。不仅包括皇家建筑常用的碧纱橱、槛窗、栏杆罩、飞罩、落地罩、床罩，以及门窗槅断等，还出现了仙楼、观戏床和楼梯等特殊设计，其中楼梯在道光十六年至咸丰八年图档中呈现为楼口式，于咸丰九年改为螺蛳式（图10），可通向天花。碧纱橱和槛窗做六、八、十或十二扇，形成视觉分隔的界面，将中部朝仪空间与其他空间明确分开。落地罩和床罩等多用在面阔方向，界定后侧较小的空间单元。栏杆罩、飞罩等塑造了中枋下较大的通畅界面，多用于朝仪空间和理政空间的交界处，同时栏杆罩也起到了界定交通空间的作用。

图10 《慎德堂添安螺蛳楼梯内檐装修准底（咸丰九年七月）》（编号：国 010-0018）

材料与样式

内檐装修在各座连卷殿中多以硬木为基础材料，如紫檀、花梨、红木、檀香等，并辅以象牙乃至金银等贵重材料。但由于皇宫贵族非常重视寝宫建筑的用材，因此也出现了一些非常规的材料做法，主要体现在慎德堂和天地一家春殿上。如咸丰时期慎德堂内檐装修前卷改为观戏空间后，东稍间进深方向的槅断壁子上挂五彩瓷挂瓶 79 件，寄旷怀楼下北间的顶槅为“瓷砖地”。同治重修时，天地一家春殿内檐装修“或紫檀、花梨嵌安象牙、檀香，仿照由澄心堂挪至九州清晏同道堂殿内装修样式，或用樟木烫紫檀色”。此时珍贵硬木并不充足，如同治十二年十一月旨意档中提到：“贵面奏天地一家春、慎德堂、清夏堂等处装修请旨：俱系紫檀、红木、花梨、檀香、象牙，此项木料现在京中较短，由广东本地去做，抑或行文广东督抚行取，派员送京缴纳。”后在当月将慎德堂“内檐装修改楠栢木”。同治重修之初即遇钱粮不足的异议，虽“令总管内务府大臣设法捐修”，最终也未能完成精美的装修计划。

样式上，内檐装修构件的纹样图案以苑囿主题的天然花卉、动物、福寿等为主。在观澜堂的装修地盘样中仅提及蝴蝶式栏杆罩和槛窗、桂树嵌喜花罩。慎德堂的内檐装修包括竹式碧纱窗、牡丹图案碧纱窗等，其在咸丰时期的多次添改工程中保留的装修立样，也皆为松竹梅式、冰裂纹样式等自然主题，同治重修时期提及的尚有月中丹桂天然罩、天然梅花罩等（图 11，图 12）。天地一家春殿则保留了较多的样式描述，如《天地一家春留京办内檐装修糙单》中记载了罩类样式有瓶式、牡丹花式、兰芝花式、瓜瓞绵绵式、灵仙祝寿式、玉兰花盆式和万福流云式等，《天地一家春殿内装修三色数目清单》中记有松鼠葡萄式天然罩、四季花碧纱橱和云鹤式栏杆罩（图 13），同治十二年十一月档案中还记有凤凰梧桐罩、子孙万代天然罩等。

图11 《慎德堂东西次间添做楠木天然松竹梅式飞罩二槽（咸丰七年）》（编号：国 013-0008-02）

图12 《慎德堂明间飞罩 [ 挪安天然罩立样 ]（咸丰六年）》（编号：国 011-0022）

图13 天地一家春碧纱橱立样（编号：样式雷排架 011-18）

尺寸权衡

装修的尺寸散布在地盘样、立样和略节等多种图档中，包括整槽尺寸和柱、枋、栏板等框架构件尺寸，但细部构件尺寸均无涉及。观澜堂和慎德堂的装修尺寸可从装修地盘样中整理得到，天地一家春殿保留的地盘样和略节也记载了大量尺寸信息。

依清代官式木装修的权衡制度，装修构件尺寸通常以大木作的关键性尺寸为主要权衡条件（如以柱径、进深和面阔等作为折算装修槛框柱枋等构件的依据），若这些的基本尺寸不变，且安装于相同的方位，那么装修框架构件的截面尺寸应变化不大。研究中将三座连卷殿相同位置的同类型装修构件尺寸整理成表，对比可揭示其中的规律（表 4）。

表4 三座连卷殿装修图档中同类装修构件尺寸明细（单位：尺）

观澜堂和慎德堂建筑尺寸大体相同，装修也十分近似，其中柱枋尺寸极为接近：框架构件如上枋、抱柱截面宽度几乎相同，厚度仅差 5 分，横披高度和碧纱橱扇面宽度也相同，可看出两建筑内檐装修的框架比例关系大体一致。甚至从两建筑在咸丰五年之前的装修布局、做法上也可以看出它们互相参考的痕迹。天地一家春殿虽尺度略大，但其内檐净空并未增加，比较几处相同装修的板扇构件，可以看到其外轮廓尺寸上仅有 1～2 寸的出入，且未见构件截面尺度的差异。因此，可以说三者内檐装修构件尺度大体一致。

同时，将图档与清代宫廷颁布的内檐装修若干则例进行核查，也有一些发现。如对于柱枋等框架构件，《内檐装修做法》规定“凡算内檐上 [ 枋 ]，宽以三寸至四寸为率，中枋宽以四寸至六寸为率。抱柱宽以三寸至四寸为率，厚俱按二寸五分为率”。《内檐装修》规定“中枋长按面活除抱柱二分，宽按抱柱宽一分半”。观澜堂和慎德堂的上枋、中枋、抱柱和通天抱柱的截面宽厚均等于或略大于这些则例中的规定，属于合乎规定的普遍性做法。而对于槅扇、罩、栏板等非结构构件，在三座连卷殿的相同净宽位置，虽然使用相同的装修类型，但构件的细部尺寸各有不同，与内檐装修则例也有一定出入，大量构件甚至未记录尺寸。实际上这是装修工程中的正常现象，由于装修受主观影响较大，因此则例仅规定一般性基础做法，工程中的具体情况可“临期酌定”。

结语

对圆明园三座五开间连卷殿建筑装修图档的整理和分析，有助于厘清这类建筑的空间布局模式与内檐装修特征。

三座连卷殿的建筑形制和空间格局基本一致，通过内檐装修界定出相应的空间，同时满足朝仪、理政、燕寝和娱乐等多种功能。不同时期的连卷殿在布局模式呈现出一定的差异：从道光至咸丰五年，以中部朝仪功能为主导，空间呈“前朝后寝”格局，主次分明；自咸丰五年至咸丰九年，开始打破朝仪空间的对称性和仪式感，尝试双层、长进深和曲折的空间序列，在有限空间内创造丰富的空间感受；到同治重修时期，减少装修数量，布局均质而疏朗，空间以“简”代“繁”。

连卷殿内檐装修做法存在共性。装修类型极为丰富，饰以园林气息的主题样式。尽管局部出现材料和样式上的探索，但总体的装修尺寸符合则例的成规定例，未曾极尽奢华。连卷殿内檐装修做法具有继承性，尤其在同治重修圆明园时期，正如同治帝谕旨所言，“但现当库款支绌之时，若遽照旧修理，动用部储之款，诚恐不敷”。甚至于此时“择要”重建也面临着诸多反对的声音，大体遵循“旧制”的简化不失为一种权衡各方利益之下的折中做法。

但需指出的是，研究依据的圆明园样式雷图档及相关营造史档，属于“设计方案”阶段。由于现存遗址中的装修已不可考，也未存留其它文字或影像可资佐证，因此难以辨析方案与实际实施结果是否存在差异。本研究仅是针对圆明园连卷殿设计方案的分析与讨论。

圆明园是传统营造中造园理景的集大成之作，建筑作为功能的载体和造景的要素，须兼具对外部造型的表现和对内部功能的承载。连卷殿建筑对外显示为一个简约的矩形单体，对内则功能丰富、空间复杂。内檐装修成为实现大尺度内部空间的分隔和组织的关键手段，打破由柱位确定的“间”的结构束缚，进而实现对空间的二次划分，使建筑成为一个容纳多种需求的“多功能厅”。可以说，在连卷殿这类室内空间规模大且规整的建筑中，内檐装修对建筑室内空间的重构起到重要作用，如同对规则格网的重新切分和组织。而在这种空间形成过程的背后，可以看到功能和礼制两种驱动力的作用痕迹。

作者简介：

王欢，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副教授

闫明，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 博士研究生

本文完整阅读见《建筑遗产》2023年第2期（总第30期），微信版略去文中摘要、图片来源、参考文献等信息，正式版本以原文为准。本文标准引文格式如下，欢迎参考引用：

王欢, 闫明. 清代宫苑中的“多功能厅”——圆明园五开间连卷殿内檐装修比较研究[J]. 建筑遗产, 2023(02): 34-43.